阳光洒在河面上,闪眼,我的后颈有些刺痒。我捞起钥匙,下了河岸,骑摩托车去了土管所,在那栋阴凉房子的尽头,是我的警务室。没什么人等我。我打开门,门把底下的报纸推了几步,我拾起来,掸掸灰,扔到桌上。桌子几天前想必擦过,光闪闪的红漆上蒙着一层浅灰。墨水瓶、笔筒和印泥孤伶伶地摆着,材料纸一片空白。这个地方荒芜得连件案子也没有。
“你们公安毕竟还是归党委政府领导。”吴县长说。
在这句话说出来的前几天,勋火双手护着胸,说:“真的没有,真的没有啊。”我说:“你妈瘪的顽抗。”然后伸脚拨那双手,一般人继续护着就是了,可是勋火突然抬头,指着袒开的胸口说:“你踹吧,这个身子是和吴县长共一个婆的。”我踹上去,勋火猝然倒地,喷出一口血来。
“你跟老子装死。”我说,然后晕晕乎乎地走出去。看到小许时我说,勋火牙龈出血了。
勋德在门口探了下头,走进来,笑嘻嘻地说:“晚上喝一盅吧,弄了一批新鸟来。”
我摆摆手。
“兄弟,你这不是看不起我吗?”勋德笑得更热烈了。我没说什么,他接着说:“那就这么定了。”然后从口袋里捞出一把棋子,分红黑颗颗摆好。“你先走。”勋德说。
我把车和对方兑了,把炮支到对方相口,后防空虚。勋德替我把一脚棋悔了,以免我被将死。勋德说:“兄弟,你还是这么急。”我把棋子一抹,说不玩了。勋德便捞起棋子走了,房间空空荡荡,像是什么人也没来过。可是用不了不久,信用社的、中学的、计生办的、村委会的就都要来了,他们多是清盆本地人。
在我发配来这里之前,他们的生活好像缺少点什么,我来了后,他们感觉一项空白被填上,这里总算有个警察了。他们敬重与畏惧的感情被激发出来,像块糖迫不及待地粘上我。倘若我的摩托车没油了,他们就用嘴吮吸胶管,从他们的油箱里接一点过来。倘若我不愿意去吃食堂,他们就三番五次地来请酒,然后又把我抬回到床上,给我掖上被子。
他们像照料一个皇室的孩子,照料着我。他们温柔地看着我,隐晦地鼓励我走进元凤的房间,捞起元凤的双腿,将鸡巴戳进去,戳得整个清盆乡嗷嗷大叫。他们是温柔的看护人,是不要脸的狱卒。而我总是想在合适的时间找到一两个该死的年轻人,踢踢打打,我想告诉他们,我和你们的区别在此。
我不可能在这里长生不老下去。
走出门后,五十米长的土街一览无余。肉铺里飞舞着寂寞的苍蝇,一张台球桌漏了块布,像得了癞疮。我没地方可去,只是左脚走了,右脚必须跟上来。走着走着,头有些晕,又走到元凤的理发店歇息。勋德餐馆脑子不好的伙计高纪元看到我,立刻让出位子,我坐上去,对着镜子慢慢梳头发。
高纪元的身体犹犹豫豫地动着,想在理发店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好像找到了才有资格跟我说话。可是我实在烦透了这聒噪,他几乎还没说完,我就“嗯”一声过去。
“WelcometoNewYork.”
在一部录像片的开头,穿三点式的金发女郎这么说。纽约往下,是北京,北京往下是南昌,南昌往下是九江,九江往下是瑞昌,瑞昌往下是赵城,赵城往下是清盆。联合国—首都—省会—市—县—镇—乡,世界的尽头。
苍蝇嗡嗡地围着将要腐烂的肉飞舞,一个年轻人后手高抬,一个人练习着台球。
高纪元总算不说了,走出去了,元凤提衣服回来了,叫他帮忙,他又跟她说上了。我拉好公文包,往外走,说:“太阳真好啊。”
元凤蹲下身取衣服时,乳房清晰地露出来,细密的汗珠正从微小的毛孔溢出来,静脉像叶茎埋藏在白嫩的皮肤下。我的下身膨胀。元凤抬起头笑了,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我的心绵软软的,没有归属。我默念着,操一次,负担一生,操一次,负担一生。
“捉鸟的有什么稀奇?”元凤这时说。
“怎么不稀奇?他说他捉鸟儿是因为和鸟儿有仇。”高纪元说。
“怎么有仇?”元凤说。
“说是鸟儿看到他了。”高纪元说。
“看见他什么了?”我急急走过去问。
“不知道啊,鬼知道看到他什么了。”高纪元说。
“哪来的捉鸟人?”我问。
“青山上的吧。给我们店送鸟儿送了几年呢。李老爹知道,我不是很清楚。”高纪元兴奋起来。
“哦。”我说,然后对元凤说我有点事,往医院去了。
午休的时候,我怎么睡也睡不着。倒不是因为钢丝床硬,而是因为睡觉成了一项任务。我想晚上要行动现在就应该休息好,可是按捺不住自己。
李老爹见到我时,身子在病床上往后缩。我从那瑟缩的眼神先后看到两个恳求:一是我已经赔钱了已经挨打了,不要再惩罚我了;二是不要去找他们麻烦,赔钱乃至挨打都是我自愿的。我拍住他肩膀,说:“我只想了解捉鸟人的情况。”
李老爹说不出多少情况,但是他有一句话就够了。就像高纪元有一句话就够了。
高纪元说:“他说是鸟儿看到他了。”
李老爹说:“他从来都是晚上送鸟。”
我好像看到冰山一角,海底的风景却揣摩不出来。地皮还发烫时,我走出门,走到勋德餐馆,钟上的时间是四点。勋德和高纪元正在门口剥鸟,一个红色的大塑料盆里盛满污水,漂满羽毛。我说:“勋德,有点事,跟我来。”
到了二楼,我坐在床上,掏出一百元,硬塞给勋德。勋德说:“兄弟你这是怎么了?”我说:“没什么,让妇女六点准备好一桌菜,我请客。”勋德和我推来推去,我把钱拍在桌子上,说:“给你就是给你,还造反了不成?”勋德尴尬地接了,然后问:“请谁?”
我招招手,他把耳朵贴过来。我说:“计生办的小柯,信用社的小吴、木生,还有纪旺。前两个我来请,你电话借我用下。木生和纪旺我请不来,你请。你相信我,我绝不坑他们。”
勋德走到楼梯口,我又说:“你自己去请。”
五分钟后,楼下听到吉普车响,不一会儿,小柯噔噔噔上得楼来,见到我就眼放磷光。我说:“油够么?”小柯点点头,问什么事情。我在他耳朵边上说了句“捉人”,他整个身子就耸动起来,那是兴奋了。未几,小吴也上得楼来,我问:“带了么?”小吴从书包里捞出一根狼牙棒来,问:“要不要试试?”我还没接话,他就偷偷把棒子敲在床头,让钉子卡进木头里了。
纪旺进来后,一直挤着笑,听说是去捉人,惴惴不安地问:“赵城派出所不能来人吗?”小吴接口道:“没胆的人叫来做什么?”纪旺又笑了,我也笑了。木生进来时立刻就要退下去,我低喊道:“不是找你挂牌照,你戴罪立功的时候到了。还有你,纪旺,你母舅不是想要退钱吗?”这么一说,纪旺和木生也摩拳擦掌起来,合力把桌子抬到我面前。
我压低声音说:“去捉一个外地佬。”
大家说走走走,我说:“走什么走?你知道去哪里捉吗?纪旺你是青山人,你知道高家岙的,你说说捉鸟的外地佬住哪儿?”
纪旺想想,用手指蘸水,画了画,便画出捉鸟人的住地了,原来是在村落之外,单门独户,屋前是土坡,屋后是竹林。我说:“白天去容易惊动附近村民,结赖,晚上我们开车去,速战速决。”我蘸了蘸水,在桌子上布置阵型,屋后木生、小柯,持木棍,屋前我、小吴、纪旺,持狼牙棒,“露头就打”。
好像没什么可交代了,我寂寞很久,忽而又振奋地说:“皮鞋,不能穿皮鞋,走在沙子路上响声大。”大家却是谁也没穿皮鞋。我又问:“油够吗?”
“够了,足够了。”小柯说。
“那好,打几把扑克吧。”我说。
发牌时,勋德探头探脑走上来,我说:“下去下去。”勋德说:“菜弄好了,吃吧。”
“菜弄好了,吃吧。”所长搂着我的肩膀往食堂走去。远处是小许的喊声,“来来来,大家一起来欢送下小张。”
那天我喝醉了,我看着所长,所长却偏头对小许说:“去清盆也不是坏事,政法委书记不就是从清盆一步步做起来的吗?”
我自己喝了一杯。
在我踹勋火之前,所长重重地甩了下办公室的门,走出来,对我眨了下眼,又点了下头。我立刻闯进去,对着勋火大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小柯问:“小张,到底为什么捉他啊?”
我说:“总之有问题。”
路太陡了,吉普车往青山上爬时,好像是往漆黑的天空爬。有时候,车灯猛然照出一片蒿草,蒿草在风中舞动。小吴握着狼牙棒,大概想自己是金兀术了,我说:“吓吓就可以了,莫真动手。”
“他要狗急跳墙,拿出铳来,我收不住。”小吴说。
“他没伤你,你就别伤他。”我说。
“赵城派出所不能来人吗?”纪旺说。
他们一来,再大的功也被分光了。我现在还不知道要捉的是多大的猪,这种偏僻地方,跑来个把部级的通缉犯不是没可能。现在,我独自抓捕,独自审问,独自消化,消化清楚了,我就和秦副局长直接打电话,然后才把捉鸟的带到派出所。
秦副局长是局里唯一一个本科生,是市局派下来的。我在局里参加学习教育时,他正好看到,说:“小张,你读过警校,应该知道,公安公安,条块结合,以块为主。虽说是以当地党委政府的领导为主,但并不排除条管。”
秦副局长又说:“年轻人别搞歪门邪道,多破点案子吧。”
吉普车爬了一阵,吭哧抖起来,像要熄火,我问:“油够吗?”
“够,够,婆婆妈妈的。”小柯说。
“够就好,够就好。”我说。
眼见要爬上最后一个坡,我又说:“熄灯熄灯。”
“那你也要等开上去啊,摔下山,都死了。”小柯说。我嘿嘿笑了几下,竟是控制不住心跳。一到坡上,我就叫停。拉开车门,一阵凉风袭来,我将手插在兜里,急匆匆走到前头,几个人提着家伙小碎步跟上来。小柯将车门轻轻关上。
走到高家岙村小组时,一盏手电晃来晃去。我低声喊:“蹲下。”大家便蹲到蒿草里了。然后时间凝滞起来,四周只听到虫子的叫。手电像萤火虫,慢慢晃,晃回家了,灯火明了,大约冲了个凉的工夫,又熄了,世界漆黑一团,分不清楚低山和村庄。
我手一挥,众人鱼贯而出,跟着从大路往东边碎步走,路面沙沙作响,呼吸声如幼狗。眼见着到了捉鸟人的单门独户,我手一垂,众人又埋伏在土坡下边。我静心听了听,屋内传出小孩唔唉唔唉的声音,又传出妇女呃呃呃的声音。汗从我额头冒出来,我嘘了一声。
屋内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有了,我还以为它们存在。
等到我相信时间过去很久,他们重又睡熟了时,我摆摆手,木生和小柯抄步上坡,绕到屋后去了。我摸着纪旺的肩膀小声说:“你去轻轻敲窗户,你懂这里的话,就说借点东西。尽量把他骗出来。”
纪旺的肩膀哆哆嗦嗦,说:“借什么?”
我说:“借扑克牌。”
纪旺说:“他要是问我是谁怎么办?”
我说:“你认识高家岙的人吗?”
纪旺说:“认识。”
我说:“你冒充高家岙的谁谁吧。”
纪旺爬过土坡,往黑夜深处走,摸到门下,又悄悄跑回来,说是听到了声响。我说:“那就等等吧。就怕妇女结赖。”我话还没说完,一阵风从身边蹿过,小吴拎着狼牙棒冲了过去,一脚把门踹倒了。
我只得赶紧跟上。待赶到门前,小吴的手电筒已经照出一个男子,这男子衣着整齐,脸色苍白,眼睛瞪圆,神情慌张,像束手待毙的青蛙。他小心摸到脖子上架着的狼牙棒,问:“干什么啊?”
我指着自己的衣服说,“我是警察。”
这人连看也没看,就瘫软在地。这时屋内响起妇女惯有的号哭声,我们赶紧提起捉鸟的往外跑。起先他的腿还在地面弹跳几下,接着就被拖起来了。我们像拖着一袋什么东西。木生和小柯赶过来后,我们抓住他的四肢抬着跑。很轻。
待我们赶到吉普车边时,回头望了望,底下的高家岙才刚刚有了些响动,才刚刚有了些灯火。我把捉鸟的丢在后座,然后拿手电照着他,他的脸上冒出大颗大颗汗珠,嘴角鼓出些许白沫。
我说:“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捉鸟的说:“知道,我杀了人。”
我胜利了。狗日的清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