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和表弟,两小无猜,情根深种,结为夫妇,是不是太顺了?可不是吗,人们一向习惯了大家族里表亲之间的爱情悲剧——《红楼梦》里的两个玉,《家》里的觉新和梅表姐。
这个婚事这么顺利完全是因为没有强大的阻力,两个孩子都是盛、邵两家得宠的孩子。青天白日的,哪有那么多拧巴的故事。
一切看起来很美好,邵洵美写道:“有人说我根本没有吃过苦,所以觉得生活甜蜜,这句话恰好相反,我吃过的苦是不可以计算的。真正知道我身世的人一定会同意。但是我无论吃到什么苦,总很快乐……”
从现存的资料来看,除了少年时代,发生了件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大心理阴影的桃色纠纷之外,邵洵美没有经历过什么残酷成长事件。那么我们可以理解为,这种痛苦,一方面来自诗人的天性,看到家庭的纷扰、生命的易逝,就像贾宝玉一样,一颗敏感的心在黄昏来临时的阴影里伤感不已。大概就是“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
另一方面,作为长子,家庭的责任成为他很多烦恼的来源。比如说,父亲好赌且豪赌。
对邵洵美来说,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生活没什么可矜夸的,因为是寻常,因为生来就有。当然,这也不是难的,身处在他的情境,很多人可以做到。不过,相比父亲,邵洵美更清醒,“不论是小钱大钱,若非是你自己赚来的,你便绝不能据为己有”“我不能像其他富家子弟,只知将莫名其妙由祖宗传下来的钱一个个用光,而不想去运用天赐给自己用以求生的手和脚”。
《红楼梦》里面,小姐公子们每个月只有那几两银子,还不如个管家,只有老太太和当家主事的有钱。
邵家也有小小的分权,邵洵美是老大,但管事的是账房。邵洵美的花销大都用在办报和经营上,用度始终是有限的,他自己还是有节制的。把家败了的,是邵洵美的父亲邵恒。
邵家和盛家两家人都爱赌,他们之间赌都是用家产赌,用地契赌。邵恒曾说自己一夜豪赌,输掉虹口七当铺,照样眼都不眨。后来渐渐地把家里的房契都拿出去了。
在盛佩玉的回忆里,一到年关,“邵洵美的父亲总是被姆妈逼着还赌债。欠人家的钱说是要在年前还,拖拖拉拉到大年夜,实在逼得厉害,又是年前最后一天了,所以姆妈总在这天和父亲吵闹,最后告到洵美面前。”“父亲随意支取,弟弟们随意在外赊账,到年终洵美不得不动脑筋筹款去结账还债,大弟夫妇认为:父亲这样胡花滥赌,总有一天,家产会被他败光。”
邵洵美在家里就是一个救火员的角色,拆了东墙补西墙,跑前跑后,张罗着去还账,去赎地契房契。败落的迹象渐渐地显露出来,谁都看得出,邵家渐渐地变成徒有其表的空壳。
《红楼梦》里,庄头乌进孝带着丰厚的年货进献给贾家,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做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
这样的话邵家就不见得说出来,因为邵家的账目总是入不敷出,租子交得糊里糊涂:
“每到年终,总有一位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名叫沈俊夫的老人,从余姚来上海见洵美。他一口铿锵的家乡话,神情严肃,毕恭毕敬,出示一大本账本。账本上几乎年年赤字,洵美也懒得翻看。老先生总是结结巴巴,深表歉意地拿出一小沓钞票奉上。洵美拿到,就送一半给父亲。”
邵洵美都不知道家里有多少财产,房契地契也不翻看,他只知余姚乡下有一万多亩地,镇江有两个当铺,上海的产业也不甚清楚。甚至,杨庆和银楼倒了,邵洵美才知道自己是这个银楼的股东。
邵友濂仅有二子,邵颐早亡,邵恒只顾得赌,作为长房长孙,在管理家族生意上,在几个弟弟面前,邵洵美成了顶梁柱,“贾宝玉”不得不转型成“贾琏”。虽然邵洵美并不缺少处理世俗事务的精明,然而诗人和出版家的天性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在家族事务中的角色仅限于及格。
就这么稀里糊涂摇摇晃晃地维持着吧,在更大的破坏来临之前,反正也是末世景象。
实际上,同《红楼梦》一样,日常生活中,父亲是虚位的,起教育作用的还是家里的女眷。邵洵美“自小就受到祖母特别的关爱,加上又有两位母亲及两位姑姑的呵护,长住在邵府姆妈的好友马干娘和老太太的兄弟、总管柴舅公更是对小黑(邵洵美)百依百顺。大户人家佣仆丫环几十个,小黑少爷又是含着金调羹出世的,他不知贫寒忧患是什么”。
于是,邵洵美具有了在物质富足明丽、备受长辈疼爱、受到良好教育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所拥有的品质——温和宽容,慷慨大方,幽默有趣,重视精神世界。他一走出来,站在那充满戾气的世界面前,他的好处就显出来。
邵洵美为人单纯,对人不设防。在剑桥读书时,一天,一个陌生人敲开邵的门,说想借一些钱,邵洵美当即爽快地掏出200法郎送给来人,连给了谁也不知道。邵洵美成为出版家之后,经常接济穷文人,也不要还。
邵洵美曾经被友人拉着去做了几天的南京市市长秘书。秘书的差事干了几个月,就跑了,再也不踏足官场。
“那么你是个国民党党员?”几年后,项美丽问邵洵美。
“我曾经是国民党党员,但现在我已经不是了。我早已厌倦了政治。我是个老人了。”洵美道,他才不过30岁,“年轻时,我不知道政治是如此肮脏。”
不只贾宝玉对经济仕途鄙视得跟什么似的,这群人都有这种政治洁癖。
《大明宫词》有这么一个片段:
太平公主在家开沙龙,王维背对公主负手立在窗边,窗上有着斜斜的格子,旁边的人正在为朝政争论不休。尽管王维一生都没有离开官场,但他对议政似乎并不太热衷。王维轻轻地推开窗,光线射了他一身。
太平公主:“王维,你对徐大人的分析有何见解?”
王维:“我没听见。”
太平公主:“为什么?”
王维:“因为我对这不感兴趣。”
太平公主:“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王维:“我对风、对雨、对人的心情、对月亮的形状更感兴趣。至于政治……它太高深了,又不洁净,我不感兴趣。可是其他的,都让我兴趣盎然。”
那么邵洵美对什么感兴趣呢?
二
邵洵美对什么感兴趣?出版和写诗。
1926年,邵洵美成为狮吼社的主要成员,创办了《狮吼》月刊。1928年,邵洵美创办了金屋书店及《金屋》月刊。1929年,邵洵美接手了徐志摩创办的新月书店和《新月》月刊。1930年,邵洵美成为《诗刊》的编辑。1932年,他加盟了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出版了《时代画报》《时代漫画》《时代电影》《文学时代》《万象》《声色画报》《论语半月刊》《十日谈旬刊》《人言周刊》。抗日战争时期,他创办了《时事日报》《自由谭》,抨击时事,号召民众抗日。
邵洵美曾从德国购买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全套影写版印刷机,成立了时代印刷厂。成本和印刷质量一再提高,价格却一降再降,甚至是赔钱在出版,最后连盛佩玉的嫁妆都拿出来了。
他经常整天耗在印刷厂里,在自己喜爱的工作里不知疲倦。在邵洵美女儿的回忆里,父亲每次走过心爱的影写版印刷机,总会习惯性地伸手轻轻地抚摸,喜悦地翻看那些刚刚印刷出来带着墨香的刊物。
一个自信从容的人,才能生出真正的平等之心,所以邵洵美待人,没有有名无名之分,毫无高低俯仰之别。他办报纸,尤其爱当伯乐,遇到贫寒的尚未成名的文人,总是赔钱给他们出书。
沈从文就是一例。邵洵美看到沈从文如璞玉般的文字,大为赞赏,为他出版,出钱接济沈从文的生活,并且极力地向文坛介绍他。邵洵美写道:“从文的文字,一向是那样的清新简洁,初学写作的人模仿了他,会变得平淡枯燥。这是久炼的纯钢,不是打光的白铁。”
邵洵美喜爱王尔德、史文朋,被称作颓废派诗人、唯美派诗人、新月派诗人。虽然邵洵美有句名言:“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你错了,你全错了;我是个天生的诗人。”但邵洵美对自己的诗作成就似乎不太在意,只是享受读诗和作诗的乐趣。
他的要求很低:“写成一首诗,只要老婆说好,已是十分快乐;假使熟朋友再称赞几句,便是意外的收获;千古留名,万人争诵,那种故事,我是当作神话看的。”
然而这倒显出他的从容来。要知道,一个以文学为使命的人,是很容易将生活变得紧张的。
张爱玲赴美之后,每次创作得不到出版和认可,就会难过得病倒在床上,几天缓不过劲儿来。曹禺的晚年,写不出来的痛苦困扰着他,时光将尽的焦虑煎熬着他,他常常失眠,甚至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除了作诗和出版,作为一个善谈有趣的人,邵洵美很喜欢办文化沙龙。北京流传着林徽因太太的客厅,但是在上海,最著名的是邵洵美的沙龙。
每个人都能嗅着气味在世上找到他的同类。林徽因的客厅,常来的客人有金岳霖、周培源、陈岱孙、叶企孙、吴有训、邓以蛰、陶孟和、李济等,很明显,这主要是个由学者组成的圈子。
邵洵美的朋友有徐悲鸿、张道藩、刘海粟、徐志摩、陆小曼、曾孟朴、胡适、罗隆基、梁实秋、闻一多、潘光旦、沈从文、林语堂、郁达夫、巴金、老舍、施蛰存、夏衍等,他的沙龙是个诗人、小说家、画家聚会的地方。
这是最好的时光,邵洵美和徐志摩是这个沙龙的core,穿梭人群,谈笑风生。本来两人长得就跟twins似的,两人的相貌比较也是朋友们谈笑的话题之一。他们一起办报纸、写文章,延续着在剑桥时建立起来的友情。
徐志摩做恋人和老公大概不太靠谱,但是,徐志摩却有很多朋友,这不是没有原因的。他聪慧、有趣、热情,是聚会的焦点,所以虽然友人们不太赞同他的婚恋,但是并没有斩断和他的友情。这一点,从徐志摩死后,朋友们的悲痛就可以看得出来。
后来随着这些人北上,南行,老友们都渐行渐远。
在邵洵美《感伤的旅行》一文中,我们可感知到他的这种忧伤:天光还没有亮,他走在上海的路上,每经过一个朋友的居所,就要停住呆想一番——“光旦的梅园有没有被枪炮打坏?语堂的新居一定很难找;达夫搬到杭州去了;老谢结了婚总得自己去租房子;灵凤又到哪里去了呢?增嘏是不是仍旧肯放声笑?杜衡有没有学会几句应酬话?”
他想起坠机而逝的徐志摩,那是他一生最好的朋友。“志摩站在一座七层楼的窗口,指着远处没有云也没有景物的天边,说生命的永久,可是诗人和他的夸口现在都已消失在太空里了”。
这个年轻人,就像古龙小说里的花满楼,总是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他的朋友。甚至多年之后,提起徐志摩,他的声音里仍然带着悲伤。
邵洵美身上少见男性文人的自恋与理所当然。盛佩玉甚至都不是林妹妹,她没上过学,于文学上见识有限。换个文人大概要高喊“我老婆根本不了解我,我们没有共同语言了”。
他在《我的书斋生活》里写道:“写文章、读书,本来是最个人的事情,也许老婆可以了解你工作的价值,可是为她想,总是一种无谓的牺牲。”
“我于是要茶、要水、要香烟。忙了老婆一阵子,结果她又只能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里,关好了门,去叫小孩子不要笑出太大的声音,隔了一个钟头来张一张,看我仍是伏在桌上写,于是再关上门;要是我已躺在椅子里睡着了,便把燃着的香烟头先丢在盂子里,再把绒毯子轻轻地盖在我身上。想到这种情形,我便十二分惭愧:一个人究竟不应当自私到这种田地。”
但是细看起来,他的爱情只是微温,甚至有距离。和那些恨不得整天嵌到对方身上的艺术家的爱情太不一样了。可是,这种爱,对于邵洵美已经足够。鱼在水中,会怡然自得。因为他的童年,被爱包围。
强调意味着缺失,快乐的人不秀幸福。我们都知道,那些用歇斯底里来证明相爱的人是怎么回事。由于先天的性格和血质,由于成长中的匮乏,他们需要巨大的爱的能量,来推自己前行,可是不能满足,常温的爱情不能满足。
爱也意味着相互给予。任何自说自话、絮絮叨叨的“爱”大概只具有文学和哲学意义。她摔在地上,你来到她身边,喋喋不休地念一首痴恋的歌词,这叫作“我爱你”?可是,大部分的文人似乎更擅长干这个。
三
在一个严肃的人看来,邵洵美实在没有什么闪光点——吸大烟,败家,出门还要打扮光鲜,纨绔子弟说的不是他又是谁?
可是,在邵洵美的圈子里,女人更喜欢那些有着中性气质的人,过滤了刚性的粗糙,适合消磨那些绵长柔软的光阴。邵洵美宽容、善良、幽默,加上俊俏的样貌,优雅的举止,广博的见识,所以颇受女人的欢迎。
在项美丽的回忆里,对邵洵美用得最多的就是温柔、温暖、暖洋洋之类的词语。项美丽被这个治愈系帅哥迷住不是没有原因的。在此之前,她的心情境遇陷入一团糟,刚刚结束了一段不太靠谱的恋情。
项美丽并没有像中产阶级的人们一样,到托斯卡纳艳阳下吸收些正能量。她就和今天喜欢去西藏墨脱朝拜的人一样,对遥远、神秘、异域风情的地方有着好奇和憧憬,她还曾去过非洲。这次,项美丽乘船来到了上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和邵洵美的恋情很快地治好了她的情伤。
吸引项美丽的,除了邵洵美的外表和善良,还有他那天真有趣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