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动人的特质,只有一直保持童心的人才能对事物有如此的热忱,最主要的是,项美丽就是个好奇的人。对于这类人,温暖使她觉得感激,有趣才能产生爱意。
项美丽曾经写过一本自传式的小说《潘海文》。让我们给小说中的人物恢复原型的名字,来看看书中这个故事:
项美丽的手镯丢了,有嫌疑的是老佣人陈林。于是邵洵美和项美丽不断推理和讨论,像福尔摩斯一样,设计了几个方案,可是跟左右互搏一样,一个人提出的建议,总是被对方推翻——因为考虑到陈林的困境。邵洵美和陈林经过一场简短的谈话之后,案情仍未明朗。最后,邵、项两个人终于决定,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
来看看这两个天然呆萌的人的对话。
项美丽:“你记得吧?是你跟我说什么都不用上锁的,因为中国人最诚实可靠。”
邵洵美:“我这么说过吗?我真是傻。我自己家里也老是不见了东西……”
项美丽:“可现在怎么办?”
邵洵美:“现在你把所有的东西都锁上。啊,你根本没锁?那么你只好出门时戴上所有的首饰。”
项美丽:“罗先生早就建议过我,他说我应当对陈林强硬一点儿,要吓一吓他。你同意吗?”
邵洵美:“是的,也许你太斯文了。”
项美丽:“可我做不到……我的中文很烂,而他的英文很烂。”
项美丽问邵洵美他的司机哪里去了,他淡然道:“我不知道,我已经三天没见到他了。希望他回来,因为我的车还在他手里。”
这完全是情景喜剧和脱口秀的口气,不过还是可以窥测一番项美丽和邵洵美的性格的。特别是那些小俏皮话,虽然并没有什么大智慧,然而,我们知道,说话有些小趣味的人,是心态轻松的人。邵洵美大概是天塌下来也淡定得很呆萌的人吧!
有这样的人,由于少时一些不愉快的经历,精神并不舒展。他们中的少部分,艰难地涉过黑暗之境,经过凤凰涅之痛,最后摆脱了那些暗影,让心底照进阳光来。然而还是有什么不同的,比如说,隐隐约约地,有一种幼兽曾经被围猎和捕杀后的记忆,让他们不容易放松,习惯了绷紧生活。
所以我们上溯到邵洵美的童年,就能看到,小时候的邵洵美就是这种单纯有趣的人。12岁的时候,他就在家办了一份《家报》,把家里当天的新闻,写在报纸上,然后像个报童一样,送到家人的手中。
其中一则新闻是:“小喜阿妈昨天重120斤,今天重130斤。因为她将银洋25枚,双角子100枚,单角子200枚,铜元1000枚带在身上,以便随时逃难。”
他把这份可爱保持到了成年。
项美丽和邵洵美陷入了热恋。三人行的感情,也有段暧昧不明的煎熬期,盛佩玉痛苦地失眠过。后来,邵洵美把项美丽带回家介绍给妻子。俗话说,见面三分情,两个女人并没有起战火,反而以礼相待。
接下来的时间,三个人用善良维持着这微妙的平衡。首先是邵洵美并不会抛弃妻子。根据项美丽的说法,邵洵美的大家庭男孩匮乏,他们坚持劝他娶个小老婆,为他延续子嗣。邵洵美则不以为然,因为他爱佩玉。其次是,盛佩玉也能接受项美丽。
然而项美丽的名分是个问题,邵洵美是这样解决的,他对项美丽说:“我是我自己父亲的儿子,也是我伯父的儿子。你记得吧,我告诉过你的,我伯父没儿子,我父亲就把我给他做了儿子。我们中国人常常这么做。哦,这在一家人看来没什么不同。但现在你看,我便合法地变成了两个人,所以我也可以合法地拥有两位妻子。只有两个,因为现在多妻是不合法的。但你是另外一个我的另外一个妻子,所以没人会因此向我问罪。你看呢?”
“不行。”
“好了,别担心,我说的是真话,你不是我的妾。”
就这样,通过兼祧两房的方法,项美丽成了邵洵美的另一个妻。虽然项美丽觉得这件事情挺搞笑的。
中国有文字可考的法律史上,一直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民国以前,夫妻之间再来一个女人,做不成妻,就乖乖做妾了。
民国比较麻烦,为什么呢?民国女权意识高涨,女人们又要名分又要爱情。
就是不做小,就是不做小!你看着办!
好在还有民间智慧,唐朝有并嫡,清朝允许兼祧,商人发明了平妻,这样就可以有两个妻子了。虽不被官方法律所承认——第二个还是妾,但似乎被民众所默许,两个妻子拥有平等的权利。
兼祧两房得两个妻子这回事,梅兰芳娶福芝芳时也做过,因为福家不肯让女儿当姨太太。
黄侃和黄绍兰就扯了,黄侃用真名和发妻结了婚,用假名和黄绍兰领了证。虽然黄绍兰明知这是个假名字,但是黄侃的说辞把她忽悠了。等到黄侃移情,一去不返,黄绍兰真是欲哭无泪,以为捉住了真身,谁知只是个蝉蜕。这是段不被法律保护的婚姻,到哪儿讨个说法?最后的杯具就是——黄绍兰泪流赴黄泉。
邵洵美还有个如夫人陈茵眉,原是邵家的婢女,她的资料少得可怜。当然了,很难相信这三个女人之间毫无醋意。不过除了盛佩玉曾吵着要回娘家,似乎也没有起过什么大的波澜,毕竟,三妻四妾,对她们来说,也是很容易接受的事情。只要他们愿意,也无可厚非。
日本侵华战争开始了。在这乱世里,邵洵美和项美丽的爱情,掺进了各种惊心动魄的历险记。比如,项美丽利用外国侨民身份,持通行证,冲过关卡,跑了一次又一次,装了17辆卡车,把邵洵美的宝贝影印机和书籍,从敌占区运到了租界。受杨刚之托,邵洵美托人印刷了英译本《论持久战》,其中有几十本,是由邵洵美和王永禄在月黑风高夜散发到租界洋人区的。因为印刷抗日刊物《自由谭》,76号派人盯上了邵洵美,邵洵美预先得到消息,躲了一阵子,但每天还是不得不暗暗拿着枪防身。
这些活动里面,都闪动着项美丽的影子。对项美丽来说,冒险、探险是她一向的爱好,不过项美丽这么做,似乎更像是来自天性的人道主义:“这些天里我非常非常非常地愤怒……谁将是这场战争的赢家,我丝毫不感兴趣。没人能赢得一场战争。”
后来分歧还是出现了,为了采访宋氏三姐妹,项美丽和邵洵美去了香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换上了西装,原来让项美丽炫目的美貌,顿时失去了光彩。她看到了他身材的缺憾——他的魅力是罩在长衫里的。
项美丽精神焕发,邵洵美闷闷不乐,想着回到上海。
他的生活方式,除了会友,去印刷厂,就是宅,宅在家里,甚至可以整日不出园。后来为了能躲避不喜欢的应酬,他甚至将家搬到了郊外。这位宅男有个口号:“老婆在,也同样不可远游,即使游也不可无方。”
留学剑桥大学恐怕是他最远的一次旅行,所以还差一年毕业的时候,他因家事肄业了,也没看到他有什么遗憾。除了短暂的旅行,他很少离开上海。
他的生活可不在路上。
陪项美丽来香港是他提出来的,他没想到要继续走,可是项美丽又想去重庆。
虽然后来项美丽回到美国之后,像叶子一样落了地,过着细水长流的生活。但现在还不行,蓄势待发的满弓,注定要射出去,起锚的船,已开足了马力。在战火中,她采访,写稿件,做尽职的战地记者,把烽火连天的中国现状一篇篇寄给《纽约客》;而且,宋氏三姐妹还等着她采访,对西方新闻界来说,宋家的生活还是一鳞半爪。而邵洵美,通过家人把她介绍给宋氏三姐妹,这是难得的机会。虽然她现在还不知道《宋氏三姐妹》一书会让她一举成名,但她对这次采访的兴趣,让她不能停止脚步。
用明信片体来说,他们的分手,既是风的追求,也是树的不挽留。总之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因为忙着到处采访,项美丽似乎也没有再次陷入情伤。好聚好散,姑娘,你真是条汉子。
抗战胜利后,邵洵美去过一次美国,与项美丽和她的丈夫查尔斯见了一面,三人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了交谈。查尔斯说:“邵先生,您这位太太我代为保管了几年,现在应当奉还了。”邵洵美答:“我还没有安排好,还得请您继续保管下去。”
三人哈哈大笑。
三人行的故事从来不缺,关于林徽因、金岳霖、梁思成之间的故事,有一些阴谋论,认为林徽因手腕了得,工于心计,将两个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呃……虽然坊间传闻林徽因玩过些魅力测试的小游戏,但是看她的为难劲儿,真的就是在梁、金之间难以取舍。我宁愿相信,非常之人,有非常之性情。
就像南帝、瑛姑、老顽童,三个人最后一笑泯恩仇,隐居在百花谷。
四
邵洵美论起来是张爱玲的表叔,是《小团圆》里向的原型,向的出场就那么几笔:
向是还潮的留学生,回国后穿长袍、抽大烟,但仍旧是个美男子,希腊风的侧影。
那天后来她(九莉)告诉他(之雍):“向写了封信给我,骂你,叫我当心你。”
之雍略顿了顿,方道:“向这人还不错,他对我也很了解,说我这样手无寸金的人,还能有点儿作为,不容易。他说他不行了。”
他不相信她!她简直不能相信。她有什么动机,会对他说向的坏话?还是表示有人关心她,抬高自己的身份?
这段信息量很大。热恋的时候,张爱玲想到的是,他信不信她,他爱不爱她。
胡兰成不是不信张爱玲的话,他这么说,不但堵住了他和邵洵美之间的矛盾,而且最重要的是,借他人之口吹捧自己——邵洵美很看好我哦,我比他厉害哦。这是常见的男性世界的政治性谈话方式,张爱玲可能不是很熟悉。
我不禁想象着邵洵美和胡兰成的那场对话,简直是贾雨村与贾宝玉的相遇嘛。寥寥几句话,一个新兴暴发户的得意,一个遗少的落寞,隐隐约约从纸后透出来。
邵洵美和张爱玲,这两个没落家族的老实孩子,在胡兰成斯文长衫难掩锐利进取的草莽之气面前,是不同的态度——张爱玲震撼了,邵洵美却起了警惕心。
邵洵美让张爱玲警惕胡兰成是有原因的。他对自己的汉奸弟弟又痛恨又黯然,并且预见了弟弟的结局。他好心来信提醒这个来往不多的表侄女,不过,张爱玲并不领情,她正迷恋胡兰成。
原因还是在这次和邵洵美的见面会上,在邵家的大爬梯上,有这么一节:
“九莉想走,找到了之雍,他坐在沙发上跟两个人说话。她第一次看见他眼睛里轻藐的神气,很震动。”
为什么她会被“轻藐的神气”震动?她被胡兰成侵犯性的向上的气势给震慑住了。
《史记·高祖本纪第八》有这么一条记载:“吕公者,好相人,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萧何曰:‘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诎。酒阑,吕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竟酒,后。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愿为季箕帚妾。’”
刘邦跑到吕公家的献礼会上,狎侮吕公的客人,就被吕公招为女婿了。难道吕公有被虐的嗜好?
不,此时的刘邦,如彼时的宋江,正在政治的原始积累阶段,游走黑白两道,聚拢能人异士,峥嵘的旗帜,渐渐地露出了一角。刘邦所谓的流氓无赖气质,何尝不是一种枭雄气质。吕公给刘邦相了相面,嗯,他决定投资这个绩优股。
《小团圆》又写道:
“昨天我走的时候,这里那个看门的嫌晚了,还要拿钥匙替我开门,嘴里骂着脏话。我生了气,打了他。”他仰着头吸了口香烟,眼睛里有轻蔑的神气。“呵,打得不轻呃,一跤跌得老远。那么大个子,不中用,我是因为练太极拳。其实我常给他们钱的,尤其是那开电梯的。”
也不知怎么,自从之雍打了那门警,九莉觉得对他不同了,这才没有假想的成分了。
张爱玲对胡兰成,有一种女性的力量崇拜。谁都知道,张爱玲需要理想的保护式的父爱。这点和盛佩玉们不一样。
也就容易理解,为什么善于捕捉身边人物的张爱玲,对颇具故事性的邵洵美少置笔墨。邵洵美身上有张爱玲的父亲、弟弟的影子,张爱玲先前的生活中,从来不缺类似的类型——积了香灰的案,绣在屏风上的鸟,在鸦片烟袅袅中,阴柔的男子喷云吐雾。烟榻的后面,是一个正在沉下去的家族。
一个豪门望族,五世而斩的原因之一,就是家族子弟力量的退化。
他们的祖辈,是拓荒者,是雄狮,而这些“寄生虫”,没有参与过猎杀与逃亡,过于优渥松弛的生活,最终使他们变成了笼子里圈养的动物。不是自己一手一足打下来的江山,扔了也不觉得痛。在新兴势力张着利牙扑过来的时候,他们弱弱的身躯只能摇晃几下,然后缓缓倒下去……
五
邵家的家底是怎么被掏空的?
先是败家,跟比赛似的败家。再就是分家,分家就像大钞破成零钱,不知道怎么就花没了。最后,邵洵美经历了另一场铺天盖地无可躲避的大浩劫。
1949年的时候,他的朋友们开始分道扬镳,两边都想让邵洵美上自己的船。这边,罗隆基代表新政权给他做了思想工作,那边,胡适已经给他买好了去台湾的机票。当邵洵美说不能离开家人和工厂的时候,叶公超竟然想说服海军用军舰带邵家的人与机器去台湾。
邵洵美生于清廷覆灭之前,什么没见过。反正城头一直变换大王旗,换着换着也就习惯了,对一个宅男来说,一动不如一静。邵洵美的想法,和胡适的儿子胡思杜是一样的:“我又没有做什么有害共产党的事,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
更重要的是,上海是邵洵美的精神故乡。除了上海,没有一个城市和他内心的呼吸契合,没有一个城市让他如此眷恋。这个上海小开,放在哪个城市,看着也不像。他决定不离开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