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诗人、学者站在另一个语言体系内说话,他们的爱,好像只游荡在灵魂的国度里,刹那间神迹般地心灵交会。不过从一些传记看来,他们和我们这些俗人几乎没什么区别。
吴宓不愧是比较文学的大师,写那些爱慕的女性时,像在逛开架超市,按相貌、身材、举止、功能等各种指标比来比去。他总是在比较,把尚未到手的女人和别人的妻子比较,和心中的海伦比较。这种比较贯穿于吴宓和她们交往的始终和种种细节里,成为他谈论她们的方式。吴宓不止多次在陈仰贤、毛彦文、Mering、Harriet之间做过比较,对待其他的女子皆是如此。比如,他认为张敬能与自己精神契合,陈绚能在实际生活中帮助自己,黎宪初善社交,但是不如高棣华天真活泼,然而高棣华不知生活艰难,且与高棣华师生恋会受诋毁,高棣华太幼稚,还是不如黎宪初聪明干练,王左民比高棣华精神、理想、美,然而社交衣饰不够聪明可爱……所以说,吴宓孜孜追求的拥有“纯洁的灵魂”的女孩,更像是个伪概念。因为人的精神世界会外化的,凡有痕迹之物,一定会混沌、多面、立体以及复杂,不会只有一种解读。
一般来说,完美主义者容易得选择困难综合征。克服这个症状,只需要一个简单、老套的道理——得即失,每个选择项都有利弊,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完美主义者要求一个十全十美的方案,所以吴宓一生总是在选择中,犹犹豫豫,难以决断。其实既然难以选择,必然是因为这些女孩皆有妙处且半斤八两,小公鸡点到谁就是谁。
直到晚年,吴宓还对友人如此评价自己的第二任妻子邹兰芳:“以论此女学识,则英文不懂,中文不通;以论容貌,不过如此。”
还是有不足的啊,还是不完美的啊!
欧阳采薇,当年也曾是清华的校花,裙下之臣无数,也颇得吴宓的倾慕。十年过去了,欧阳采薇和吴宓在战乱中相逢于云南,吴宓看到当年的梦中情人色衰身胖,肤红如漆铜,就和一个饱受风吹日晒、岁月摧残的普通中年大妈一样。他又幻灭了,爱什么的都立马不提了。对文人来说,女神脸蛋变老还不是最致命的,外貌变“俗”才是。
幻灭了,幻灭了,幻灭大师在心里喊道:“海伦啊,你在哪里?”
要成为吴宓的女神只需要一件事——距离。
毛彦文走得太远了,漂洋过海到美国,隔着太平洋,永不回来。于是她成为他永远的女神。
吴宓得知毛彦文出国的消息后,还向海外归国的人多次打听她的消息。“直至上世纪60年代,吴宓还请人画了一张毛彦文的肖像悬于壁上自赏。”“吴宓的后半生,抑郁凄苦,因思念太深,经常会在梦中与毛彦文相会,一觉醒来,泪湿枕巾。”
当有人问起老年的毛彦文对这段感情的看法时,“毛彦文面无表情,冷冷地回答一句:‘好无聊。他是单方面的,是书呆子。’”
毛彦文的前男友朱君毅算是抛弃她,但是在朱君毅去世后,毛彦文仍写了篇文章《悼君毅》:“你我虽形体上决绝将近四十年,但你仍在我梦中出现,梦中的你我依然那样年轻,那样相爱,你仍是我梦里的心上人。”
毛彦文写过她和熊希龄的相亲相爱,对朱君毅的念念不忘。而对于吴宓,这个追了她半个世纪的人,没写过半句的痴恋之言。
会有人跳出来说这些女人太现实、太薄情了,根本不值得大师们痴恋之类的话。不难理解,为什么胡兰成、沈从文、郁达夫、吴宓、徐志摩热衷于编织爱情神话的时候,张兆和、王映霞、张幼仪、林徽因、张爱玲、毛彦文却非常一致地反其道而行之地祛魅。在他们的爱情文字里,都是我我我,关这些女神什么事情,她们没有得到过那种待遇。
文人是文字里的痴情长剑,语言王国的白马王子。真实的感情是常常也不靠谱。他们把女神当作一生的抒情对象,在文字世界完成了自己的情感涅,成全了自己。他们的热量惠及自身,可照到女神身上,就那么丁点儿亮光。这也难怪这些女性摇了摇头,坚决不肯被放到女神的神龛上去——枉担了虚名,享受不到真实的供奉。
镜头拉回到吴宓的童年时代,就可以明白他性格养成的部分原因。吴宓的嗣父吴仲旗,有着贾琏的外表,贾珍的性情,却是吴宓一生学习的榜样,“仲旗公既为宓之父,又为宓之师,兼为宓之友,且为宓之母。”这位嗣父,就像大树的华盖一样遮住了少年吴宓精神世界的天空。
吴宓回忆小时候对吴仲旗的印象:“父归来,行李辉煌,衣服丽都,雍容华贵,俊逸风流兼而有之,众皆钦羡,以为文明人显达者之标准、模范焉。”
男性一向不是审美的对象。如果写小学生作文《我的父亲》,大概都是我的父亲是个军人,保家卫国;我的父亲是个工程师,设计桥梁;我的父亲是个医生,治病救人之类。独有吴宓喊了一声:我老爸长得可真帅啊!
别的小孩子追慕父亲的力量的时候,吴宓一直想的就是学会吴仲旗在女人堆里左右逢源的“名士风流”。当然了,吴仲旗的举止,在一般人眼里,却是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作为。
纨绔子弟是怎样的呢?是一种流动的气韵。
有的人纨绔得很雅,“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这要有好的审美观,风流学不好就成了下流,让人只想到过气窑姐儿肥腻腻的屁股。
有的人纨绔得很俗,提笼、架鸟、赌博、捧戏子、斗蛐蛐,吃喝嫖抽,不务正业,不事生产,挥霍无度,专一败家。
不管哪一种纨绔子弟,得纨绔得很专业,纨绔得很自然,纨绔到一看到这种人,他的脑门就像写了“纨绔子弟”四个大字一样。
而吴宓身上有股浓浓的老学究气,与之形象重叠的,只能是蒲松龄这样守着凉茶铺的酸腐老文人。这和纨绔子弟是多么拧巴违和的气场啊!可是吴宓就在这条不适合自己的道路上一根筋地走了下去。
说完父系的教育,再来看看吴宓家里的女性教育,吴宓母亲早丧,祖母脾气很大,基本上没人对他进行过人情世故的教育。爱的教育更是不可能的,他像野草般长起来,没人引路,就自己瞎琢磨,所以他的心理年龄有时候处在幼儿期。“人穷则反本”, 据吴宓的好友回忆,吴宓发脾气的时候,躺在地上,像个几岁的小孩。
因为有着幼儿期的行为和心态特征,对吴宓而言,爱意味我想怎么样,我要怎么样。如果我看上了你代表我爱你,那世界上最真挚的爱情是杨丽娟爱刘德华。
吴宓是小孩的脸,六月的天,一会儿一变。他性情随祖母,喜怒无常,一念生爱,一念生恨,并随即付诸行动,所以他不能拥有一段长久的稳定的婚姻关系。像小孩子一样“得不到的玩具才是好的”,享受追求,得到后又冷淡,别人来抢又后悔,反反复复。
马拉美的诗《牧神的午后》,描述的是西西里岛上,“半人半羊的牧神午睡方醒,女妖玫瑰色的肌肤仿佛在他眼前飘动。牧神顺着感觉追溯幻境,正想折苇笛吹奏时,突然见远处山泉旁草丛里,有雪白的肌肤在闪动,苇笛声徐缓悠扬,惊起泉畔的水鸟,女妖也纷纷潜入水中。牧神追赶过去,发现脚旁有两个意态慵懒的女妖正旁若无人地躺在那里。牧神抱起两人,隐入蔷薇丛中,女妖若隐若现,无所谓地心不在焉,牧神觉得手中的猎物四肢无力却不易抓住,最后猎物逃脱。牧神却浮现拥抱美神维纳斯的幻影,身心疲惫下来,伏倒在热沙土上,再次要瞌睡。诗作最后是‘再见了,绝世美人,我望着你那移动的身影’”。
吴宓对女子的追求,就像牧神与女妖的攻防进退,若即若离。
吴宓是个理想主义者、浪漫主义者,相信诗意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不相容。又是个完美主义者,不能忍受月缺一角,不能像常人那样忍受女性的疏漏和瑕疵。他对毛彦文的追求纯粹是叶公好龙,香饽饽在他追到手的那一刹那突然就失去魔力。他多次向毛彦文求婚,但每到毛彦文答应时便又自己悔婚,过几天重新开始追求毛彦文。
所以可以说,吴宓终生都不可能找到自己的“海伦”。
吴宓始终不敢接近自己追求的东西。既想和毛彦文成为夫妻,又担心婚后会不和谐,“盖女子之嫁,多为经济之有人供给。苟性欲不强,必致失望”。和那些“女人一结婚就变黄脸婆,男人一结婚就变妻管严”的偏见如出一辙。这类人爱妖魔化婚姻——王子和公主在一起之后,肯定是乏味的围城。
但其实,内心足够丰富的人,从来不惧平淡的流年,能把婚姻内的烟火生活变得有诗意,因为一起成长着,精神世界的对谈也不会厌倦。
吴宓有志于写小说,特别想写一部恋爱小说《新旧姻缘》,但酝酿了二十多年始终没写出来。
恋爱不是件虚无缥缈的事情。入过公门再来谈官场,是世家子再来写豪门,变牛人了再来写励志,真的恋爱过再来谈爱情,长痛过再来话人生,经历千山万水再讲心灵修炼。那些“写实”类“心灵鸡汤”类,如果是憋在屋里瞎编出来的,就不能让人“叮”一声被惊醒,轻叹一声:正是这样,就是这样。
当一个人缺乏细致观察真实生活本身的能力,对现实应对力缺乏的时候,他往往建筑一个幻想中的空中楼阁,一个理想世界,一个纯灵魂世界,无水之源。那个彼岸世界,也是大而无当,空空荡荡。
可以想象,吴宓那没有写出的恋爱小说会是什么样子。可能是《东成西就》里洪七给表妹唱的那首歌——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你你你你你。就像一列火车的节奏,“哐当哐当哐当”……空洞的,乏味的,单曲循环的。
就像这篇腹稿了多年最后还是夭折的小说一样,在吴宓厚厚的日记里,爱情被反复练习,而在真实的人生中,始终未上演,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