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抗日南渡前后,吴宓最钟情的是清华大学女生高棣华。照例,高棣华是个时髦活泼的少女,照例,相处一段时间后,高棣华露出了“薄情”“残酷”“幼稚”“愚蠢”“不明事理”的真面目,照例,吴宓后悔不已。反正还是老套路。
吴宓曾如此羡慕鲁迅、许广平之恋:“许广平夫人,乃一能干而细心之女子。善窥伺鲁迅之喜怒哀乐,而应付如式,即使鲁迅喜悦,亦甘受指挥。宓之实际更胜过鲁迅多多,乃一生曾无美满之遇合,安得女子为许广平哉?念此悲伤。”
为什么我总是遇人不淑?为什么我就遇不到一个完美的女子?为什么好女人都成了别人的妻子?为什么像许广平这样的好女人就不嫁给比鲁迅更完美的我?苍天啊!
慢着,注意,在吴宓眼中,许广平的优点在于——善窥伺鲁迅之喜怒哀乐,而应付如式,即使鲁迅喜悦,亦甘受指挥。这不是大师您休掉的老婆陈心一吗?陈心一既对吴宓的心思分析得透彻,性情又柔顺迁就。吴宓大师您离开陈心一之后,遇到过这么好性子的女人吗?
吴宓是典型的觉得“别人家的老婆好”的人。他在日记中,对多位友人的妻子有过溢美之词。也常常发出类似的嗟叹:进入我生活的女人怎么总是让我失望呢?太悲摧了!
水就山势,爱情是互动的,不完美的。吴宓不会明白,为什么嫁给熊希龄的毛彦文让熊希龄依赖、喜欢、离不开?为什么自己身边的陈心一、毛彦文、陈仰贤、欧阳采薇、高棣华……全变得让自己厌倦、失望、幻灭呢?吴宓还仰慕过林徽因,林徽因若是爱上他,一秒钟就会变张幼仪。你就是把吴宓的理想情人海伦从他的脑子抠出来,放到他面前,最后也会变得面目可憎。
婚前沈从文曾对张兆和说:“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这里面有多么危险的意味。按照惯常套路,女神马上就会落入凡尘了。因为捧得太高了,没法再高了,除了幻灭,还能怎么办。
在昆明的时候,吴宓喜欢一个叫琰的女孩,不过这次两人的差距是更大了。为什么呢?因为琰热爱物质生活,喜欢打扮,好个小情调什么的。吴宓本来还心下悦之,后来跟着琰来到她的房间参观,环视四周,只见屋内“富丽整洁”“诸物美备”。小公主一样的房间,让他明白了自己和对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不是咖啡配大蒜吗?
吴宓和西南联大助教张尔琼的故事也颇为有趣。张尔琼因为家庭变故,又独自一人飘落异乡,性情变得刚烈,还有点儿“天下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的派头。
吴宓曾经自比为宝玉、紫鹃,把张尔琼比作黛玉,而张尔琼则将吴宓比作贾赦,将自己比作鸳鸯。从这里面可以看出两点信息,一是张尔琼对两人之间关系的判定,没有爱情;再就是“鸳鸯女誓绝鸳鸯偶”的声明——自己是独身不嫁的。
从宝玉变成了贾赦,这太打击人了,吴宓真是郁闷得不行。不过张尔琼也安慰他了,说,吴宓君啊,如果你能改掉好色、暴躁无礼、感情自私的缺点,则不难觅到红粉佳人。
吴宓又觉得大概是张尔琼虚荣爱财,看不上自己这个清贫的老教授。张尔琼十分生气,说:“假使喜欢一个人,虽贫亦甘嫁之。”不是钱不钱的事情。
总之,这是一场针尖对麦芒的交锋,两个人的矛盾不断爆发出来,争吵时言辞激烈,神色愤怒,谈崩了,又和好了,又谈崩了……怎么形容吴宓和张尔琼之间的关系呢?用吴宓自己的感受就是:“夫琼视宓如疯人,则宓亦将视琼如悍妇矣。”
虐心啊,老激烈了。
吴宓正儿八经地给张尔琼写过绝交信,还暗暗观察她收到信后的反应,看见张尔琼神色如常,不免有些失望。
和喜欢被欣赏、爱慕的眼神包围的沙龙女主人林徽因不同,在吴宓的眼中,张尔琼孤绝而强硬,怎么焐也焐不热,少了个裙下之臣,她并没有觉得失落,觉得自己的魅力大减。她不爱他,所以任由吴宓在自己的世界里来和去。
有的人,只会在自己爱的人那里作,就像《过把瘾》里的杜梅那样,爱到浓情总要深深地画一道,以碎裂抵消爱到毁灭的恐惧、爱到自己不能承受的炽热。然而,也见过这样的人,分得很清——把自己珍重的爱当易碎品,轻拿轻放,不敢轻易折腾;对于爱自己的人,则任意挥霍,呼来喝去,甚至当作跟班,有种大不了一拍两散、我毫发无损的奢侈和霸气。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张尔琼就曾说,一开始,对吴宓和颜悦色,是因为吴宓对她无所于求。那么后来吴宓对她的爱,就是她作的王牌。
吴宓对张尔琼不是没有怨怼,但很多时候,更像游坦之对阿紫。毛彦文离开后,吴宓不断痛悔,为和陈心一的轻易离婚而后悔,为对毛彦文的挑剔和不够坚持而自责,这种悔恨情绪的积压,让他情感“由彦转移至琼”之后,有了更多的容忍,甚至不惜“一味恭顺忍耐”。“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哪怕张尔琼是块坚硬的大理石呢,他也要“历久恒浸”“变坚石为柔泥”。
人们常常为了弥补一个错误,匆匆犯下另一个错误。吴宓就是坚持了不该坚持的,放弃了不该放弃的。因为张尔琼显然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不像陈心一和毛彦文那样容易被热情打动。她坚硬的世界没有被撼动,吴宓最后怀着 “幻灭”的心情,淡出了这段感情。
和毛彦文的往事,吴宓和很多友人讲过,在课堂上向学生讲过,和认识的女性,照例再讲一遍。然而有时候,吴宓向异性友人讲述和毛彦文的情史,起到了不妙的效果,常常加重了女性朋友对他的负面评价。比如张尔琼,在这段情事的点评里,就站在了毛彦文这边,对吴宓提出了批评。
吴宓倒也是直性而述,起了反作用也是意料不到的。不过我们也常常看到,也有的人会把这当作一种花招,一些不怎么善于平衡自己内心的人,靠痛斥前女友的薄情,来讨好新结识的姑娘。或者来一段“我和妻子感情不好,她根本不能理解我”,感动母爱泛滥的倾听者。
这都什么样的人会信这个啊,也都不笑场的。因为一转身,在和别人的滔滔不绝中,他口中的枪靶,可能就变成了刚才同情心爆满的女性。如果一个男人跟你形容另一个女人土肥圆,那么当他和另一个人交谈的时候,他嘴里的土肥圆可能会换成你,如果对喋喋不休地说前女友虚荣势利的人由怜生爱,那么有朝一日,你也会成为他口中虚荣势利的前女友。要知道,一个不知道自省的男人,一个惯于抱怨的人,是惯于寻找移动标靶的,总有一天会把他的污水泼到你身上的。这玩意儿会上瘾的。
对其他女人过多地负面评价,是泡妞的下下策。脑袋不秀逗的姑娘,都不会因为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女人的鄙夷和痛恨而爱上他。
更好的方法是,讲述往事的时候,使劲夸另一个女人,讲述自己多爱她,自己和她有多少的甜美回忆,还有那像秋日走在异乡街头被落叶击中心脏的惆怅。在这种故事的讲述中,给她树立一个高山,一个标靶,让她禁不住遥想,想成为“她”,想被他这么疼爱。
她爱他,爱上他的情深,正如阿紫对萧峰,阿紫那么折腾,不就是想得到姐夫对姐姐的那种至死不渝的爱吗?殷梨亭对悔婚的纪晓芙十几年不忘情,让杨不悔由弥补的歉意里生出眷恋;任盈盈在绿柳巷初见令狐冲就心动,还不是因为令狐冲隔着纱帐倾诉对岳灵珊的牵恋,任大小姐就迷上了。
你看,虽然张爱玲的回忆里,自己带着“满面油光”的油田脸和胡兰成进行了一场爱的搏杀。但是在胡兰成的文字世界里,他是和一个民国的临水照花人、一个贵族后裔、一个传奇才女谈了场传奇的恋爱。到台湾之后,他把这事如柳絮乱飞一般传播得到处都是,他身边的女学生们,内心那个羡慕,遥想着兵荒马乱的年代,那如天地洪荒般的爱,恨不能生在张爱玲之前,早先一步认识胡兰成,印证他们的誓言,做这场倾城之恋的女主角。
而且,说不定遇到征服欲望强的人,树个标杆,更激发了她的斗志。如果人家本来就“没有感情只有责任”,已经是濒危建筑,死水一潭,插上一脚,就像踩断一段断壁残垣里的枯木,有什么意思。
哪比得上这样——伊人是他心头永远的神仙姐姐,女神级的人物。恰如李寻欢对林诗音,黄药师对小师妹,曾经沧海难为水,心如枯井无波澜,但是,就让自己给破功了,就有那孙小红、冯蘅的能量,愣是让他旧梦了无痕,只对新人笑。想必更有成就感吧,就和有浪子终结者情结的女子一样。
当然这个适用于对新人讲旧人,如果逆向操作,不挨k也会被暗恨了。吴宓经常把自己对其他女人的恋慕,写进日记,说给毛彦文听,让毛彦文好恼。民国提倡婚姻恋爱自由的人物,他们的感情,有一种冲破一切心灵藩篱的气势,带着上古时代的天真。我喜欢了某个女子,可是我的爱人怎么就理解不了我对这个女子的爱意呢?沈从文说自己对高青子的感情:“我不能想象我这种感觉同我对妻子的爱有什么冲突。当我爱慕与关心某个女性时,我就这样做了。我可以爱这么多的人与事,我就是这样的人。”但是沈从文向张兆和诉说过对高青子的思念,却让张兆和十分不快。胡兰成和张爱玲通信,也写自己对小周的怜爱,张爱玲恨不能晚上捅他一刀。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梁思成那样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