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以后,中国的经济学家,尤其是年青一代的经济学家开始积极地参与到对改革目标模式的设计过程当中。今天,很多西方学家说中国的改革是自上而下的,没有设计、没有蓝图,走一步算一步。这个评价不完全正确,如果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是自发的,广东的崛起也可能是部分设计过,而实际上自1984年开始我们一直在设计。1984年,在《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中提出,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第一步要解决的是价格问题。这就是西方人所说的“要把价格搞对”,因为计划经济把价格搞错了,现在要校正价格。但是价格怎么改呢?当时整个社会都是低工资、低物价。邓小平说,中国的改革最核心的就是价格,如果价格调整不到位,中国的改革就没有出路,一定要闯过这个关。可是经济学家厉以宁后来说过一句话:中国改革的失败一定是因为价格改革,所以最好先去搞企业的产权改革,特别是企业股份制改革。
但是到底价格改革怎么推进?当时有几个年轻人做价格设计,向苏联、西方学习了一些技术,建立了一个很好的模型来计算怎么调整怎么补贴,我们称之为计算派。这个方案当时拿到中央去讨论,中央不能肯定这种计算方式可信不可信、准不准,也没有明确是否采纳。但是有意思的是,后来有一位领导人表示,可以把这个讨论范围扩大,集思广益,让更多的人能够对价格改革贡献出智慧。后来,《经济学周报》和十几家媒体发起了“全国首届中青年经济科学工作者学术讨论会”,选择在浙江莫干山召开,这就是“莫干山会议”的由来,时间是1984年9月3~10日。
召开这次会议采取了以文会友的方式,首先是征文,有1300人投稿,最后从中选出120篇,所以有120个代表上山参加了会议。今天,这些人回忆这段历史都激动得不得了,称“上山”是一种光荣,觉得这是历史赋予自己为中国作贡献的机会,所以大家对一些名词的发明权特别敏感。但是不管怎么说,“莫干山会议”上讨论最热门的一个议题是价格。为什么价格变得这么热门?因为有人传递了一个信息,说国务院对当时的价格改革方案不是那么有把握,所以大家就进行了讨论,看有没有更好的方案。这就有了对价格改革不同的看法,从文献披露的信息判断,以张维迎为代表的一批人认为要放开价格,这种言论在当时不怎么受重视,当时张维迎只是一名研究生,被人认为根本不懂中国的事情,只是按照西方教科书提出的方法放开对市场进行调节。但是也有人提出“小步快调”,调的幅度小但是速度要快,这就是计算派提出的改革办法,但是他们也知道中央对这个方案不是太有把握。争论了几天几夜,大家都热血沸腾,因为发言的人太多,甚至只能采取挂牌子的方式,把自己的名字挂在自己脖子上发言。
当时中央分管经济的张劲夫前往杭州要听取会议的汇报,于是会议最后形成的报告由当时知道怎么写可以让领导听进去的徐景安完成。但是大家在辩论中认为华生口才比较好,就派了他去汇报。会议中虽然产生了放派和调派两派意见,但在最后的汇报报告中还是确定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就是所谓调放结合的“双轨制”。
现在大家争论的焦点是,到底是谁提出了双轨制?有人说是华生,还有人说是张维迎。华生在《21世纪经济报道》上发表文章质疑张维迎,认为他不可能提出价格双轨制的想法,因为张维迎是主张放开价格的。当然,更多人出来支持了华生,因为他们认为起码华生在那次会议中积极主张调放结合的改革方式。另外,浙江大学的罗小朋也发表文章,作为亲身参加了会议的当事人,他说价格双轨制是他提出的,但是他不会去争发明权。
华生说,会议形成的价格方案张劲夫听进去了。因为中央本来就对“小步快调”有顾虑,而市场外的价格要放一点,不要太多,有一个上限可以慢慢涨,计划内的价格不断主动地调,这种调放结合的提法符合当时的心态,所以得到了认同。毕竟计划内的价格本来是低的,慢慢调就会高了;市场外的价格可能是高的,但是随着产品越来越多就会慢慢降低。
1985年国务院发布文件,表示开始在生产资料部门实行调放结合的价格改正,这被认为是在“莫干山会议”中形成的价格双轨制方案被中央采纳了。可是在这个时候,在北京的另外一批经济学家却极力反对这个方案。所以在1985年下半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研究生郭树清、楼继伟、刘吉瑞和在国务院研究机构工作的另外一些人,比如说吴敬琏、李剑阁、周小川也开始做一项研究。他们认为中国的改革不能这样搞??要整体配套,这是一个大系统,不能把价格改了其他不动,所以他们提出要整体设计才能有效。他们极力主张要放弃双轨制这种使不同体制并存的局部改革的方法,甚至还列举了价格双轨制的八大罪状。在价格双轨制实行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国内出现了一个新词,叫“官倒”,北京叫“倒爷”,这些人就是在计划内计划外串轨来获取暴利,批一个条子就可以在市场上赚很多钱,腐败的现象越来越严重,甚至惊动了中央。设计派提出的整体设计思想引起了中央的关注,但是毕竟国务院已经就价格双轨制发文了,并决定于1985年要进行生产资料的价格改革。
但是到了1986年年底,国务院认识到价格双轨制产生了经济混乱,于是决定在1987年采纳整体配套改革的意见,其中生产资料的价格采取主动上调的办法。但是,有意思的是,这个方案没有得到一些部委的支持,最后在北戴河会议上只决定对钢材进行调价试点。据说,当时国务院领导带着国家物价局局长向邓小平汇报,汇报结束之后,邓小平没有对这个方案作出任何直接的评价,反而在说不放权让利,不进行政企分离,改革根本不会成功。这件事对当时的国务院领导触动很大,认为邓小平对这个方案是有保留意见的,是不主张的。所以国务院还是不敢进行整体配套改革,后来连钢铁的调价方案都没有执行。
从“莫干山会议”的价格双轨制方案提出到纳入改革策略来推进,也就是一年多的时间,但是由于“官倒”等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发生了,结果,从某种意义上讲,价格双轨制作为一个改革方案基本上没有得到执行。但是现在大家仍然会说中国还是存在价格双轨制的现象的,农民在联产承包之后的粮食销售不就存在价格双轨制吗?有国家收购价,还有市场的价格。我们的石油也是这样的情况。其实在1978年、1979年,我们的确在一些生产资料领域(包括煤炭)都有双轨的做法,它是在中国地方上自然形成的。计划放松之后计划外的价格自然高于计划内的价格,这是一个事实上的双轨价格,因此我们不能完全说这是“莫干山会议”之后才有的新现象,相反,“莫干山会议”上一些年轻学者的价格双轨思想更多的倒是受到了这些来自地方的自然实验的启发。
国务院设计派抓住价格双轨制这件事情不放,觉得它应该对很多社会问题的出现负责,因此持续地表示了反对。后来国务院领导在国务院会议上提出,从1987年1月开始进行物价、税收、财政、贸易的改革,这就是所谓的“价、税、财联动方案”。但是联动改革需要中央资金充裕,因为要买单、要补贴,而当时财政部没有钱,所以这个方案实际上也没有执行。我觉得没有执行的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邓小平对价格改革以及联动改革的这一套方案已经开始动摇了,他认为这套方案在中国已经不太适合了,很可能会产生严重的社会问题。由于邓小平不支持这个方案,国务院领导是不敢擅自行动的。这个方案基本上就被放弃了。
这当中还有一段插曲,1985年中国第一次出现了严重的通货膨胀。实际上20世纪80年代中国发生了三次通货膨胀,其中有两次非常严重,这两次通货膨胀都是消费基金膨胀所引发的,这跟中国今天的通货膨胀在形成机制上是不同的。中国今天的通货膨胀都是由于投资过多引起的。可是中国在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投资比较少,主要都是消费。国内没有那么多产能来满足大家的消费欲望,所以引发了物价上涨。80年代有一位老经济学家杨启先先生,他发表了一篇文章,给出了一个很好的解释,他指出那时是“工资侵蚀利润”,企业赚的钱都发给工人当工资和津贴用了,那时候有货币奖金和实物奖金。我清楚地记得,20世纪80年代在工厂里工作的人,下班时拿回家的都是下发的食品或日用品。
出现了通货膨胀该怎么办呢?当时世界银行提出,希望与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一起组织一次大型的会议,听听发达国家怎么进行宏观管理的。这次会议于1985年9月2~7日在长江里的一条船上召开。这条船属于交通部,叫“巴山”号,所以这次会议就被称为“巴山轮会议”。从重庆到武汉,这艘船在长江上走了六天,会议也开了六天。会议请来了非常著名的国外经济学家,其中有一半是东欧经济学家,比如曾经做过捷克副总理的奥塔·锡克,还有波兰犹太籍经济学家布鲁斯。这次会议还请来了西方的经济学家,比如美国耶鲁大学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托宾教授。
参加会议的中方经济学家中最年长的就是薛暮桥先生,当时应该有80岁了,年轻一些的经济学家有刘国光、马洪、高尚全、吴敬琏、赵人伟等。另外船上还有做记录、整理资料的经济学研究生郭树清、楼继伟等,这次会议整理出了很多内部资料,但并没有多少内容公开出版。在会议上,匈牙利经济学家科尔内认为中国的改革其实是在走匈牙利的道路,他在会上发表了很多言论,包括改革的目标模式应该怎么设计、中国应该建立什么样的经济制度等,这些言论对当时中国的改革者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