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阕戏是发生在天启二十七年,月牙城。
如果陆从敬不提及,也许将永远地埋藏在他的心底,无人可知。
那一年他七岁,月牙城北方的凤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水,陈涵君以前看过《天启鉴宝》,据《天启鉴宝》书上言:天启二十七年,未之月,凤羽河决,猛兽凶,吞凤城,未及数日,哀鸿遍野,其状数百年不遇。
月牙城是靠近凤城最近的一座城,因为它们中间隔了一个山谷,月牙城免于难。山谷中有一条悬梯,是两座城的唯一通道。悬梯是前人所建,追述年岁,野史草莽中,有那么只言片语,“……永诀村闾里长木生领众人凿山开石,烧铸成铁,修永诀桥,爰此,凤有路至月牙……”
洪水倾注凤城,不时有流民经永诀桥至月牙城。
是日下午,炎阳偏斜,乡野花草,奄然俯于田埂上。一眼望去,炎阳下,土地上,似有水雾聚成,明明晃晃,晃得人头晕目眩。
七岁的陆从敬和几个玩得好的同龄人,从私塾里跑出来,一个个脱得赤条条的,跳进河里洗澡,冰凉的水正好洗去了他们因着炎热产生的烦躁的情绪,他们在水中嬉闹打趣,瞬时间,吵闹声沸腾,即使隔着老远,也能清楚地听到。
王二叫道:“小敬子昨天又被他老子给揍了!”
站在陆从敬身旁的尤福林,勾过头来,问陆从敬:“昨天你爹为什么打你啊?”
陆从敬嫩脸变得酡红,低着头用手汲水浇着自己的身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对面的王二说:“还用问吗?是他的书又没背出来。
小陆从敬本就是自傲的主,这次被人揭了伤疤,立即用手掌推水打王二,“他娘的,老子叫你说!叫你说!”王二眯着眼睛笑,也用水反击,嘴里说道:“我就说,我就说。”
突然,待在草丛间的陆从初大叫,“啊——”另外待在水边的三人停止手中的动作,朝着喊声方向望去。
陆从初是陆从敬的叔父家的儿子,和陆从敬同龄,但出生的月份比他要早上一些。两人关系自小就很好。
陆从初指着岸边草丛间,叫道:“啊——,这…这儿…有个死人。”
水中的三个小家伙迅速地朝着岸边而去,陆从敬自小水性极好,游泳技术高超,第一个赶到陆从初所在的草丛。
“在哪?”陆从敬问。
陆从初白嫩的小脸,已是青紫一片,额角冷汗涟涟,颤颤巍巍地抬手指着草丛稍密的地方,“在…在那儿。”
陆从敬朝着那处望去,在青草暗绿中,依稀可见衣着褴褛的小身影,身上全是泥土,小脚上的布鞋已经变成了两根宽长的布条,小脚上血红隐隐约约可以识得。虽然衣裙的纹理颜色已经看不出,但是从她身上衣裙的样式,可以辨认出那身影是个女孩。
也许是被陆从初刚才大叫的声音,吵醒了,那身影竟然动了一下,陆从敬被她这么一动,吓了一跳,本能的朝后退了一步。陆从初已经躲在他的身后,伸出头,雪亮的大眼睛,里面浸淫着恐惧和孩子的好奇。
那小身影又动了一下,这一次,陆从敬并没有退步,而是愣了一下后,朝着那身影走去。
陆从初在他身后拽住他的衣袖,胆怯地说:“弟弟,她不会是鬼吧?”
娃小的时候哭闹,娘亲总会说些妖魔鬼怪这类精灵来吓唬他们,而且,乡村本就迷信,一年中祭祀大大小小的活动加起来,也有二十几次。要说为什么会这么多,一个原因是他们身处山林乡野之地,野兽吃人事情时常发生。他们把这类事情归结为鬼神发怒。另一则,书中记载着这类传说也是很多,什么龙图显世,惊现河图等。凡几,村野中香火不断,祭祀不断。
陆从敬自小是个胆大的主,虽然也会怕一些鬼怪吃人的故事传说,不过往往好奇心会比他的害怕多上许多。这次也不例外。
陆从敬头也没回,大着胆子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鬼怪!”
其实他心里还是有些怕的。
他走到那人跟前,手指头颤抖的伸过去,戳那个人,那人吃痛,又是动了一下。其他几个孩子躲得远远地看着。陆从敬将那身影翻了个身子,身影转过来时,他看到一张覆着些泥灰的滞涩的脸,许是被陆从敬这么粗鲁地一翻身,碰到了她的痛楚,她闭着眼,眉头轻皱。嘴唇微动,似在说些什么。
陆从敬对着另三人喊:“是个女孩。还活着。”
说完,见三人过来,他将耳朵凑到女孩的嘴边,只听见,那女孩说:“水…水…”
“她要喝水,王二!你用叶子包些水来。”说完,他低头对着女孩说:“水马上就能喝上。”
……
日子像流水,一流便是八年。当初的陆从敬现在已长到了十五岁,那个女孩当天就被陆从敬背回家,起初他父母还反对来着,现如今,早已忘了他们当初是怎么生气的。
女孩如今十三岁,正是豆蔻之年,年华在她脸上染上了粉妆,泼落出一个妙龄女子。她叫宋云惜,本是凤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不巧洪水来了,她的家人忙于逃亡,不小心将她遗落了。五岁的小云惜,一个人徒步的找着自己的娘亲,她并不记得,她是如何穿过永诀桥的,也不知道自己往哪个方向找,最后,走到布鞋碎成布条,脚掌出血,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也许这就是孩子天生的本能,不遗余力的寻找着那份原有的温暖。
八年来,两个小家伙相处甚欢,陆从敬带着云惜满村子乱跑,有的村人打趣他出门怎么总带着自家小媳妇。
陆从敬听了,便回一句:“媳妇待在家里无聊,老子带她出来透透气。”云惜跟在他身后,用手扭他,他惊叫:“媳妇,你干嘛呢,谋杀亲夫啊。”云惜笑脸微红,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莲花,扭得更凶,“我叫你说,我叫你胡说。”
陆从敬挣脱她,跑远,回过头来,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说:“媳妇啊,本来就是啊。”
“我叫你还胡说!”云惜去追他。
两个人在村里乱跑,嬉闹声传进晚霞中,做了一幕有声有色的景。
在这一幕景中,他年少,她妙龄。
陈涵君听了打趣陆从敬,没想到你小时候,还挺可爱的吗?就是性子没变多少。
陆从敬笑道,我一直都这么可爱,好不好,性子吗?老子觉得,没人有老子这么好的性子。
陈涵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