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唐赫去了塾馆。所谓塾馆,不过是一农户多出来的空茅屋。塾馆里七八个半大孩子,正逗打得热闹,见了先生,立即循规蹈矩地坐好。
玩闹是小男童的天性,不皮的孩子长大也没用,唐赫当然不会去责罚。小时候受过被功课掩埋的罪,那一套自然不会搬过来,自由发展,有意识地培养些兴趣爱好才是唐赫的原则。科举之路勉强不来,能更好地适应社会,多一点生存的本事就足够。例如桃园那里,唐赫都很少去了。嫁接、栽培、施肥这些都是孩子们在做,甚至将树上的果子装进纸袋的想法都是由孩子们触动的。
黑板粉笔是简单的东西,唐赫早就做出来了。在黑板上写了几道算术题,又叫来年纪大一点的李二苟交待几句,唐赫就出了门。夫子昨天吩咐过,江陵书院是一定要去的。
江陵书院处在风光如画的泪湖边,原为官府创办的社学,因环境好,一些有了功名的才子们常回来这里举办各种聚会,同时也带来了大量的赞助,渐渐的成了江陵文化中心。不过社学依然存在。
见到夫子的时候,夫子正和客人叙话。客人是个中年人,长衫方巾,身上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夫子没有引见,唐赫略一抱拳,当是行了礼。
“听说你在乡下教书育人,为师今日考考你,看有无真实本事,以免误人子弟。”夫子道。
唐赫一听头皮发麻,亲传弟子果然不是好当的,恐怕今日便要露陷,做不做楚夫子的嫡系倒无所谓,只是仅隔了一夜就被逐出师门未免让那些人看了笑话。
“书院新收了些学童,这第一位师长便由你来做了。宁大人,观唐鹏举教学,同去否?”夫子征询客人的意见。
那宁大人欣然点头。
原来是上教学课。唐赫稍稍放了点心,对付一年级孩子的手段还是有的,无非是简单的认字,想法子让学童会写会念就是了。
夫子带路,进入庭院。庭院很大,多是草地花卉,一琉璃瓦长廊蜿蜒其中。顺着长廊,三人到了一间房舍,里面传出孩童的嬉戏声。夫子示意唐赫进去,自己陪同宁大人在窗外旁观。
“学生听说这唐鹏举文采斐然,深得先生赏识,让他去教一群懵懂无知的幼童,先生不怕委屈了他?”宁大人问道。
夫子叹了口气道:“这唐鹏举少年时老夫就道前途不可限量,只是后来出了些变故,不知怎地改了性子,一门心思钻研旁门左道。老夫此举,一是给他找个生计,名正言顺地脱了那佃户的身份,二是让他修身养性,有时间温习功课,好参加明年的院试。”
“既为先生看重,何需等到院试,先生上京后就是太子太傅,只需向上进言一句,破格提拔不就是了。”
夫子正颜道:“选拔人才不是一人说了算的,若位高权重就胡乱用人,那朝廷岂不成了沆瀣一气的脏水坑?置国家的科举制度而不顾,对多年苦读的学子公平否?宁大人,你我为朝廷效命,还需谨言慎行啊!”
宁大人拱手道:“先生说得是,学生受教了。”
夫子深知官场的许多忌讳,不宜深说,便将话题引向旁处。二人又闲聊一会,室内传出了整齐的读书声。
“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
是篇类似三字经的东西,唐赫念一句,众孩童跟着念一句,倒是整整齐齐,朗朗上口。很快,用不着唐赫再教,孩童们就自己念的起劲。
宁大人听了半天,满面汗颜地道:“学生孤陋寡闻,却不知这篇古文出自何处,还请先生告知。”
夫子笑道:“不单是你,老夫也是闻所未闻,想必是唐鹏举胡乱编出来的。”
“……”宁大人无语,胡乱编的东西也能拿来教书育人?
夫子默念几遍,字字推敲,边推敲边点头。
“这篇文字上部分说的是圣人教育学生的事,下部分是勉励学生好好学习。整篇经文简单易学,读来顺口,用作启蒙之文再好不过。”
宁大人之前从未见此经文,读了两遍之后竟也记下了,心里也十分赞同夫子的话。孩童入学,先生第一件事就是讲述先贤孔夫子,有画像的地方还需焚香礼拜,自承是夫子门生。无知的学童跟着先生做些礼节,未必记得住孔夫子何人。这篇经文将孔子的事迹编入其中,一来让学生记住了祖师爷,二来识得了不少字,实乃高明之举。
宁大人衷心佩服道:“这唐鹏举不负才子之名,此等足以流传后世的经文信手拈来,成为大棣朝一代文豪指日可待!”
夫子笑道:“这东西不过是小聪明,花点心事都能编出来。能不能流传后世暂且不说,拿来作小儿的第一课挺合适的,以后可以推广一下。”
宁大人点头。
夫子一句话,唐赫的“三字经”逐渐成了先生们教书的范文,到后来,满大街都能听到孩童的朗诵声:“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当然,唐赫的名字也为先生和学生们熟知。这些后话,暂且不提。
室内,孩子们已停止朗诵,开始练字,手上脸上弄的墨迹斑斑,唐赫在一边却是心中忐忑。
小时候学认字的时候,“上中下,人口手”记忆犹新,本想照搬过来,但不知怎地,写出来的时候却变成了家乡用来赌钱的“七胡”。“七胡”这种叶子牌很难学,唐赫输了半月工资才算入了点门,跟那些捏着手中牌,却知道别人牌的大师相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想要停手不玩,偏偏那东西让人有种心痒难耐的感觉。几百胡的红胡让人激动万分,被人劫了胡哭爹骂娘,还有凑不出七胡只有弃牌的无奈,胡了牌却只有七胡的懊恼……
老天爷,这时代千万不能有“七胡”这东西啊!不能有,不能有啊!要是楚夫子知道教给学生的是某一样赌具,那……
后果唐赫不敢去想。夫子那样严厉的一个人,花去了大半辈子的时间从事教育,对他来说教育就是神圣伟大的职业,不要说如此亵渎,就算是些微的言语不敬都会翻脸。
唐赫偷偷往窗外看,没看见夫子的身影,他不放心,决定出去看看,要是发觉夫子神色不对,得赶紧溜之大吉。
一出门,夫子站在拐角处,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老师……”唐赫嚅嚅。
“唐鹏举,先前老夫还有些怀疑,书院的事情不知你能不能胜任,现在看来,担心都是多余的。以后你就留在书院吧。”
“扑通”一声,唐赫心中石头落了地。妈呀,这一关算是过了!七胡啊七胡,还好你没被人发明出来,没让我成为千夫直指的败类,别的不说,光那唾沫星子都要淹死人啊!感谢上帝,感谢佛祖,感谢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唐赫将知道的菩萨谢了个遍,他却不知道,后世的赌牌在他的恶作剧下被定为了开篇的教科书!
“老师您说……留在书院?”等弄明白了夫子的意思,唐赫又大惊失色,留在书院?等着穿帮啊?我日,慢慢等死还不如一下子死来得痛快!唐赫什么都顾不上了,大叫道:“老师万万不可!”
夫子一愣,随即瞪眼道:“有何不可?难道你还想回去种地?”
“……老师也知道,学生外面还有几个学童,学生不能抛下他们不管。”唐赫好容易才想出了个理由。
夫子沉吟一下道:“让他们家大人送到书院来,就你那私塾,还能教出个有出息的不成?实在贫穷的,学费书院可以酌情减免。”
“学生……学生……学生还有要事要做,不能呆在书院里。”唐赫努力坚持着。
旁边宁大人感到奇怪,还有人放着先生不做,甘当低贱的佃户,这人不是有特殊的理由,就是脑子有毛病。
夫子沉脸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还有什么事大得过明年的院试?唐鹏举,你一童生,本没有教书育人的资格,是老夫推荐力保才争取到此职,为师做到如此地步,倘若你还不能自拔,对得起老夫,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么?”
“不是……老师请听我说,学生所做的事,关乎天下黎民百姓!”唐赫急中生智,抛出了“天下黎民”这个比父母师长更重的砝码。
“关乎天下黎民百姓的事?你倒说说看。”夫子倒不怀疑唐赫敢骗自己。
唐赫定了定神道:“学生正在试种一种新作物,老师可曾听说过棉花?”
“棉花?”夫子点点头道:“听说南方沿海有这东西,却不知具体有何用途。”
唐赫忙道:“老师可千万别小看这棉花。棉花是织布的最好原料,织成的布料较之麻布要柔软轻盈,比丝绸要暖和贴身,而且可以大量种植,产量还高,若是推广开来,以后定当取代现在的各种布料,成为制衣的首选。”
夫子将信将疑:“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唐赫只恨拿不出一件棉衣给夫子看,只好无奈道:“好不好学生现在没法解说。学生弄了些种子,在一块地里试种了一些,到年底应该能织出点布来,到时候老师一看就知。对了,这棉花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可以和麦子轮作,最差的旱田都可以收一季麦子收一季棉花。老师您说,这对老百姓来说,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学生在这里放句话,只要棉花得到推广,每年冻死饿死的老百姓将减少一半!”
“减少一半?你这话没有夸张?”宁大人来了兴趣。
唐赫信誓旦旦道:“绝对不是夸张!棉花浑身是宝,棉籽可以榨油,棉梗可以生火,棉花即使不纺织也可直接用来保暖,学生相信,老百姓种了棉花,日子会好过许多!”
宁大人击掌道:“好,本官就相信你一回,只要你让本官看到实实在在的好东西,推广的事着在本官身上,并且少不了你一份功劳!”
夫子却依然不松口:“你尽顾着种地了,那明年的院试……”
唐赫作出副忧国忧民的样:“学生认为老百姓的事就是天大的事,因为老百姓就是社稷的根本,只有老百姓安稳了,社稷才会安稳。可如今,每年冻死饿死的人少么?卖儿卖女的事情哪一天不在发生?所以学生觉得个人的事还是先放一放,先为老百姓找一点吃饱穿暖的办法才是重中之重。”
“先生,唐鹏举说得对,什么事也大不过老百姓的事,他既然一心为了百姓,学生举双手赞成,还要鼎力相助。若是这棉花得到朝廷的重视,还怕没有出头之日?”
夫子叹口气道:“也罢,既然你如此执着,老夫若是一味阻拦,倒显得老夫私心重。种地也行,功课可不能放下,明年的院试还是要参加。”
唐赫欢喜地点点头——终于糊弄过去了!
宁大人想了想,掏出一块腰牌道:“这是本官给你的凭证,以后需要帮助尽可到知府衙门找本官。”
唐赫接过腰牌,故作惊讶道:“原来是府台大人,学生多有得罪了。”心里却道:早就知道了,在江陵姓宁的大人除了知府还能有谁?
宁知府笑道:“你我同为先生门下,如此说话未免生分,以后还要多亲近才是。”
唐赫拱手道:“那学生就高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