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谄媚时权势炙手 蔑视中粪土不如
千古人生,乐事稀缺,风刀霜剑愁悲切。功名何在?且听咱家说。你刚谋抓到手,他又设计巧豪夺。苍茫地,欲壑影里,阴阳两相隔。看浩浩长河,船争渡,舵上残阳滴血。莫叹流水,流也呜咽。谁愿高飞远举,前程事,几成正果?须知道,是非曲直,终有明时节。
过路的王犬欲抱打不平,准备与郑爽单挑。
按规矩丁克不需参战,只抱着王犬的军装和刚买的矿泉水做壁上观。小伙子心里有数,不用出手相助,“天字第一号牛人”久经沙场,打架属于老本行,那骑手就好比要饭的碗遇上纺线的锤,打不烂他,算贱骨头长得硬。
能耐。
“不敢动手……”剑拔弩张的双方刚完成一级战备,有中年男子迭声高叫着挤进圈内,谄媚的脸上掩埋一对谄媚的眼睛。他郑重声明:“改(解)放军先生,千万不敢动手,这可是干部子弟呀!”
开口称呼“解放军先生”,听上去不伦不类十分别扭,但具有时代特征,不难理解,“干部子弟”这个头衔,多年前还算时髦闪亮,今天显得很落伍。王犬用怀疑的眼神打量对手:油黑的浓发配着油黑的皮夹克,幽幽地衬托着鲜嫩白净的面孔,明亮深邃又盛气凌人的眼睛,透出一缕飞扬跋扈的光芒,双眼皮忽闪开合,阻不住粗暴无礼的神情。
德性。
他算个屌的干部子弟?人家都忙着干大事呢,谁有闲心跑到这穷乡僻壤的土路上,恬不知耻地干偷鸡摸狗的小勾当?在王犬看来,郑爽充其量不过是个蟊贼,根本达不到强盗的档次。
蟊贼是个不雅的称号,说白了相当耻辱。郑爽吃不下这道菜,攥紧拳头往前凑,凑着挨揍。
找死。
“不敢动气……”中年男子阻住他心目中的“干部子弟”,强调指出:“饿(我)不说谎,哦(这)人是饿们乡长儿子。”
二世。
乡长官不大,但在顶礼膜拜的人眼里却是一方神圣,即使比不上玉皇大帝,起码也和土地爷同等级别。按照世袭制,土地爷的儿子就是小土地爷,相当于着重培养的后备干部,想压只鸡取乐理所当然,村民对此不持任何异议。所以,当斡旋者把“干部子弟”的旗儿一挑,在场的村民顿时泄了劲。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怕乡长儿子跟怕乡长具有一致性,谁知哪天他会继承乡长的衣钵?展望乡长儿子远大的发展前景,村民们相信两个兵也不敢惹火上身。
“乡长儿子算个屌?采他是山菜,不采他就是山货,根本不尿他。”
乡长的乌纱帽唬不住王犬,算起来跟他姐夫平级。想当初他姐夫上任当乡长时,王犬还亲自送一把用细铁丝拧制的小笊篱做礼物呢。
礼物表示啥意思?王犬没明说,全凭他姐夫理解。
智商测验。
“改放军可不敢骂人。”
中年人坚定的认为,军队的精神文明建设有待提高。
王犬那句粗鲁的话刺激得郑爽恶向胆边生,问遍方圆几十里,谁敢在他小人家头上动土?尊严不容侵犯,谁冒犯就坚决消灭他。小伙子久经沙场颇有经验,尤其精通希特勒的闪电战术,趁中年男子与王犬进行理论探讨之机发动突然袭击,看准他恼人的鼻子,一拳打个桃花盛开。
奇袭。
战斗终于打响了!
堂堂正规军,冷不防遭到土八路的袭击实在不值得庆幸。吃亏事小,耻辱事大。如此下去何谈保家卫国?懊恼中滋生着愤怒,见第二拳袭来,王犬顺势抓住对方手腕侧身带过,转而往外一送,郑爽立刻失去平衡,一溜歪斜顺下坡栽进路西的土沟里,戗得灰头土脸看不出俏模样了。
“当兵的鼻子出血了。”有人悄声提示。
血越过王犬的嘴唇又流过下颏,将绒衣大襟染成点点墨紫色。丁克急忙掏出纸巾递过去,王犬推开纸巾,怒目盯住正从沟里往上爬的对手,任鼻血自由流淌,绒衣上的紫点慢慢连成片,瞬间盛开一朵紫牡丹。
精品。
郑爽初次遇见敢还手的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四肢并用从土沟里爬上来,顾不得做任何预备动作,笨狗似地狂叫着扑上来再战。
“不敢再打了……”中年男子一迭声叫着,转圈儿在两人之间寻找拉架的空隙,看上去具有拳击裁判员的职业特征。寻来寻去插不上手,急忙向村民求援。“别光看啊,快点把他们拉开。”
打架属于热闹事儿,村民们觉得旁观比参与有趣。平时不敢打乡长儿子,可看乡长儿子挨打不犯忌讳。更何况,多数人都没长哈巴狗的舌头,与已无关时犯不着舔脏屁股。
没效益。
战斗进入白热化,两个暴怒的人从路西打到路东,从路东又折腾回路西,最后应了柳白那句话:横着是一,竖着是棍儿。败者郑爽变成横一,趴在地上蛙鼓。胜者王犬则以棍儿的姿态,杵在他身旁冷言嘲笑:
“服不服?不服气再来。不想打了就别客气,如数赔钱,立马滚蛋。”
驱逐。
经过一番激战,郑爽的黑色皮夹克已被尘土免费染成黄色,油黑锃亮的头发灰突噜乱糟糟,活象举在树上的老鸹窝。失败者虽不服气,但用恶狠狠的眼神杀戳王犬时,心里也弄明白个道理:
以往取胜并非自己本领高强,全仗没遇上敢公平竞争的人。
中年男子看准机会,趋身上前扶起郑爽,帮他掸掉浑身泥土,不无提示的说:
“改放军讲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哦当兵的不守纪律,敢打人民群众。”
挑唆。
“这话你可说错了。解放军神圣职责的核心就是打仗,如果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国家掏钱养我们干啥?”
丁克反唇相驳,及时堵那人的嘴。
“饿不跟你说,快还人家车钥匙。”
强龙不压地头蛇,军人的胜利对中年男子无任何实际意义。识时务者,要知道该给谁溜须。
“好说,拿钱来赎。”
王犬边说边从丁克手中接过衣服。
敲诈!忍无可忍的中年男子为郑爽事后告状提供个参考罪名。
“嘿嘿,算你见多识广。拿钱吧,怕敲诈走道时躲着点鸡。”
王犬穿好衣服,又从丁克手里接过那串钥匙掂掂,掂得叮当乱响。郑爽见状咬紧槽牙不说话,恨王犬的同时,也恨自己的胳膊腿不争气,能打过绝不会就此罢手,必用武力取代赎买。
“好,好,好,饿给你钱。”
王犬叮住不放,非要钱不可,乡长少爷又没有出钱的意思,万般无奈,中年男子咬咬牙自己应承下来。可见,拍马屁实属不易,得有能力承受经济损失。
别小看拍马屁技术,并非掏钱能学会的哟!
秘笈。
“谁要你的钱,让他自己掏。”
王犬真难侍候,谁的钱不能花?他偏不理解中年男子的一片苦心,用下巴拱一下郑爽歹毒的目光,显然,不拿钱就得推着摩托走。
“那你就给20得了。”
中年男人擅自定价,好象他说了算似的。
“不行。30,一分不能少。”王犬否决。
“那鸡也就值20块钱。”中年男人讨价还价。
“少废话。”
王犬也不知一只鸡多少钱,但知道20比30少,争执中,掂掂手中的钥匙,其蕴含的意思是不破财不行,砍价同样不行。郑爽彻底栽了,落魄的凤凰斗败的公鸡,没法再扎刺儿。无奈,他极不情愿的从屁兜里掏出真皮钱包,抽一张钞票交给中年男子,意欲由中间人与王犬结账。
“把钱给那位大婶。”王犬指定鸡的女主人。
“饿破不开。”
村妇见票面太大,没钱找零,缩着手不接。
“我能,来,找个没人的地方,我给你破开。”
猥琐的村民一语双关,利用机会占尽嘴上便宜。
“要死呀你?”村妇再次扑过去打他。
钱有通神之功效,交上便买到出路。
见中年妇女如数收下鸡钱,王犬扬手把车钥匙向中年男子扔过去。耀眼的阳光下,钥匙串划出一条白亮亮的弧线,越过中年男子的手落进路边沟里,中年男子跟着扑进沟里去拣。人群爆发出笑声。中年男子不屑于笑,殷勤地把钥匙插进摩托车的点火开关,亲切地拍拍“少东家”肩膀。
“快走吧,不敢动气。”
郑爽瞟一眼得意洋洋的王犬,恶狠狠地说声“你等着”,使劲一拧钥匙,摩托车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哆嗦着哭泣不止,接着嗷一声,在众人瞩目之下,委屈的嚎叫着穿过村庄向前奔去。
“把鸡带上。”
中年男子举起鸡追着摩托的烟尘喊。
王犬目送绝尘而去的摩托,用矿泉水洗干净血痂凝结的鼻子,微笑着向村民告别,和丁克一起意气风发的继续向黄河挺进。
大河向东流啊……
粗犷嘹亮的歌声掺杂着随意填的词,回荡在辽阔旷野的河滩上空,不时点缀着尖怪的依儿呀。两个小兵自认干了件见义勇为的好事,高门大嗓地唱着歌儿,路左边一个,路右边一个,兴高采烈迈着大步行进在灿烂的阳光下。
臭美。
两个兵一门心思看黄河,全没想会埋下隐患。无视麻烦,可更多体会愉快。
王犬将整个过程娓娓道来,不象陈述事件的经过,倒象讲个平常的故事。为提高可信度,还特别展示了沾在绒衣上的血迹,强调百分之百是自己体内鲜血,绝无掺假之嫌。确切的说,没拿鸡血冒充。
真的。
有血迹当庭支持,王犬先就打人指控做了辩护性说明:
“各位首长,说我打人不是事实。准确地说,我只在正当防卫躲闪时,使他扑空摔了几个跟头,不信可以上医院检查,他身上肯定没有被打的伤,要查出打的伤,怎么处置我都行,杀头也不喊冤。”
恳切的态度极易打动人心,“陪审团”全体人员都被王犬征服了。
“你打了!”
委屈的郑爽没带律师,只能独自歇斯底里地坚持指控。
“郑爽。”王犬打架时没与对手通报姓名,经桑股长介绍才知道。“你说我打你哪儿了?拿出证据来。”
王犬揪起带有血痕的绒衣,神态不像提供血证,倒像在欣赏一朵盛开的黑玫瑰。
“你就是打了。”
郑爽以往打架,有理没理都能取胜,因此养成了既不善于总结经验,也不善于吸取教训的习惯。如今落个吃亏说不出的下场,后悔也晚矣。空口无凭,委屈和眼泪救不了驾。
太嫩!
王犬则不然,小时候在外边打完架,回家准挨揍,除非在老爹抓住之前有机会逃窜或爬上树。多年摔打,迫使他不敢等闲视之,经过不断摸索,确信不留伤痕是最佳打法,事后可以赖帐。几经摸索取得经验,动手时基本不往对手的头上、脸上打,也不往胸肋上打,主要是打在囊膪肥软的肚子上,特别是用勾拳由下向上打在胃部,痛感强烈,表皮上却很难看出痕迹。
技巧。
事实再次证明:善于总结经验改进不足非常重要。
“还需要说明的是我根本没敲诈,”澄清了打人的事实,王犬还要洗刷敲诈的罪名,“让他掏30元钱,事实是大致照市价赔老百姓的鸡钱,我可连碰都没碰。不信可以调查,小村庄的人都能作证。”
郑爽无话可说了。说挨打拿不出证据,告敲诈又不成立,今天注定讨不出公道来。一场风波草草落下帷幕。送客时,涂广悦拍着郑爽的肩膀善意提醒:
“小伙子,回去好生练练,免得吃亏还告不赢。”
教训。
人世间吃亏告不赢的事很多,郑爽绝不孤单。
客人离去,涂广悦回头拿明显大一圈的眼睛死盯住王犬,直看得他手足无措,怀里揣个小兔子似的嘣嘣乱跳,收紧浑身皮肤准备迎接严厉的惩罚。
“王犬!”
“到!”
突如其来的怒吼让人哆嗦,王犬应答着猜测连长的整治办法,不知有啥新花样,能否推陈出新?但愿别再跑圈抄《条令》了。
“你个熊兵,看不出打架还有两下子嘛。哼,今天打赢了,我饶你不死,要打输了,我就地灭你。记住,以后再遇上这种人照揍不误,打不赢别说是我手下的兵。”涂广悦把王犬的帽子拧半圈,帽遮朝向后脑勺。“向后转。你俩自己上炊事班找饭吃去。有啥吃啥,不许搞特殊啊。”
搞特殊得有特权。王犬和丁克有想法也枉然,炊事班不侍候。
级别不够。
“是。”
王犬正过帽子与丁克共同敬礼退席。迈步出门时,涂广悦照王犬肥肥的臀部亲切地踢一脚。
“连长,你这作法欠妥呀,本来新兵就缺少自我约束力,有你这番鼓励,以后说不定惹啥祸呢。”程羽不无忧虑地告诫涂广悦。
多余。
“没关系,我喜欢有正义感的兵,打赢就行。哈哈哈,没看出来,小山东还真是块料,知道为谁当兵。”涂广悦挥舞手臂表达他的赞赏情绪。“别看平时调皮捣蛋挺气人,关键时刻冲得上去就是好家伙。我喜欢。”
“王犬可是块杂质很多的料,从入伍到现在,不满一个月,大祸小祸他惹了无数次。今天的事不能再姑息迁就,必须维护纪律的严肃性。否则,任其发展下去,不等出炉就得变成废料。”
“你啥意思,要处分他俩?”
“难道还不够条件吗?”程羽的态度非常明朗。“不仅要处分他们,还要在全连进行一次大讨论。通过讨论辩明是非,把军民关系和部队纪律变成士兵的自觉行动,才能形成最有效的管理。”
教条。
“开展一次思想讨论我不反对,处分就没必要了吧?年轻人可塑性强,平时狠点修理,终究会成为好兵。”涂广悦是个爱兵的人,不愿采取非常手段。“再说,今天事出有因,以此处分他俩也不公平啊。”
“处分是必要的。”程羽逐条反驳涂广悦。“我不否定你那‘可塑性’观点,但可塑性不是个确定概念,他向坏的方向发展也是可塑性,因此不能放任自流。另外,处分的不是维护群众利益的举动,是他们私自改道的违纪行为。”
功过分明。
“这么说,吓唬吓唬也好。”涂广悦想以变通的方式解决问题。“那就照通常做法,公开宣布给他俩个处分。”
连队主官们经过多年实践,发明了合理利用处分的妙招:只宣布处分不装入档案。虚张声势给鸡一刀,档案里却不留只字片纸,即吓鸡也吓猴儿,所谓杀鸡给猴看也。可猴见多了会习以为常。尤其当这一专利普及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程度时,其威力大大削弱,最终与某些商品成了难兄难弟。
创出牌子就抽条,终究得退出市场。
“那不行。”程羽不同意弄虚作假。“要处分就实实在在地处分,不能搞背后卖人情的事。”
“这怎么是卖人情呢?”涂广悦反驳。“新兵犯点错误很正常,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他们都年轻,总得留条活路才行。”
“这话说得不对。处分是为了更好的教育,怎么是不留活路呢?”
“刚入伍就给处分,叫人咋接受?”
难想通。
“咱俩别争论了,干脆开个会认真研究一下。处分不处分,慎重地听听大家意见。”
程羽提议交由民主决定,涂广悦的态度不积极也不端正。最终,会议还是开了,议题非常明确,争论的焦点:处不处分两个兵?
同意处分的理由是:
两个兵擅自超越明确规定的活动范围,属于明知故犯。更重要的是导致了军民纠纷,尽管出发点没错,毕竟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响,不惩罚不足以维护纪律的严肃性。
反对处分的理由是:
改变活动范围算不上严重违纪,与人摩擦虽有影响,却体现了兵的正义感,完全可以功过相抵,既不处分也别表扬。
意见相左,目的却一致:为了教育。
“如果必须处分,我看就采取通用的办法,给他俩口头处分。”涂广悦旧话重提,理由是两个兵确实有点记吃不记打,尤其是王犬,做事随意性较强,给他玩点“迷踪拳”未尝不可,也好逼他改改那身臭毛病。
挽救。
“处分是一种教育方式。这个观念我们必须牢固地树立,所以,我不赞成随波逐流地使用不装档案的假处分形式。”程羽对暗地里流行的方式提出不同看法。“要处分就让他实实在在地记住。”
“装档案不行。”涂广悦明确反对。“档案里有污点,可能影响他一辈子,将来找工作会很麻烦。”
“所谓污点,可以看成人的不足之处,更可以当作人生不可多得的经历。知耻者而后勇。能正视错误,并下决心改正它,污点可以转变为动力。”貌似成熟的程羽其实单纯,把自己对“污点”的认识理想化。“人无完人。有污点不可怕,可怕的是忘记污点,或把污点当功绩继续发扬。”
认识错误,有利于避免犯错误,但不会杜绝犯错误。
“理论上应该是这样,可问题是社会并不这么看人。你毫不留情地在档案里染个污点,会成为他人生路上的绊脚石,起码找工作就没人愿意要。”
涂广悦从现实出发,替兵考虑得很周到。
“那也不一定……”
汤凡一语惊四座,观察大家的表情,故意拖着不说下文。
“啥不一定,你又想发表什么谬论?”涂广悦严厉质问。
“啥叫谬论呢?纯粹的真理,现实主义的真理。”汤凡麻搭一下眼皮,一本正经地回答。“不要一脸问号,听我慢慢说。当今社会,人们不问是非,只崇拜能人。别的例子咱不举,单说制造计算机病毒的高手,都被IT企业奉为上宾。我敢说,咱如果把王犬善于打架的本事整成污点放档案里,转眼就能变成特长,没准儿将来会成为黑社会骨干呢。即便不上档次,也可能成为保镖。”
“你少胡说八道。难怪王犬满嘴歪理,都是跟你这个排长学的。”涂广悦被气乐了。“照你的逻辑,处分不是惩戒,反成了颂扬。”
“所以,我赞成给他们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