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照旧吃、喝、睡、上班。日子平静无澜。只是有时——女人刷着刷着碗,忽然住了手,碗举在半空;她看报纸,看杀虫剂、维维豆奶、尿不湿广告,看得非常仔细。忽然“哗”地把报纸掀在一边,猛地捂住脸号啕大哭起来,哭得浑身抖动。之后,她到卫生间找毛巾。再出来,脸呈冷冷的瓷白,气色正了不少。但过不了两天,她又会号啕大哭一场。
夏日的傍晚,男人来了,穿着淡豆青色衬衫,敞开领口,修长的身影如晚·风中的一支莲花。他说要吃饭。女人毫无准备,小衣服无意中穿在了大衣服外面,她又窘又愧。她说,晚饭还没做。邻家一个读大学的女孩正在,她请女孩帮忙,先带他去附近街上的馆子,她随后赶去。
她想换件衣服,还想涂抹一下。
她后来走了整整一条街,进遍了街上所有的馆子,没有找到他们。
等她回到家,天色已暗。一推门,便听到后院有泼水的声音和女孩水样的笑声。
后院,种有女人喜欢的各种便宜的花草。在一大丛红花后面,男人和女孩在相互泼水。红花开得迷离如醉。
男人安详、优雅,他说,他们是去吃饭了,不过不在她提的那家。
他们发现,在她的后院里,流着全城最好的水。
果然,女孩的裙边、衣角都是湿的,头发上缀着水珠,像传说中误人人间的美人鱼。
女人咬住了嘴唇。她意识到,在这个短短的黄昏,这世界诞生了一件全新的东西,它每分钟都在长大。它将扼死她。
男人双臂环抱在胸前,带着一种遐想无限的神情,女孩一步跨定在他跟前,问,有薄荷糖吗?
女人听得句句明白。她的心在坠落的同时,仍然感到故事是个很美的故事。
女孩双目闪闪如星,高昂着没有一丝脂粉的脸,那脸上写满那种年华的自信。
他们谁都没看女人一眼,只是像望稀世珍宝一样地望着对方。男人眉目动情,露出那灿烂的笑容,洁白的牙齿闪着光。女人心酸地想,他和她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这样笑过。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轻触女孩,仿佛她是玻璃做的,仿佛她一碰就碎。
女人身子抖了一下,又更牢地站在原地。她抿紧的嘴里涌动着无数尖酸、涩苦的刻薄话,讽刺话,嫉妒的、愤恨的、威胁的话。而她心里明白,她遇到了灭顶之灾!什么力量也不能阻止这对美丽的人儿在这个美丽的黄昏相互吸引,相互爱慕。即便此时天塌下来——那爱,仍比天大!
她第一次以陌生人的目光打量那邻家熟悉的女孩。她惊讶地发现,在这个黄昏,女孩的眼睛变成了女人的眼睛。
而女孩是美的。清清的眼神,细细的脚踝,腰际的长发如晚风中的丝绢。
她走向那优雅的男人,在四周五色杂驳的花中,他们是最美的两朵!女人欣赏着他们,带着剧烈的痛苦。现在她方明白,为什么恋爱人人谈得,却唯有年轻、美丽的人儿谈才好看。在这个黄昏,她改写了她半生的爱情观念。
现在,她怀着对于青春、对于美的深深的敬畏,注视着他们。
男人在帮女孩拣花儿。他们时时对望的那种眼神,令女人都不禁垂下眼睛。过去,女人一直认为只有外国电影里的爱情才像那么回事,而此刻,她觉得所有看过的爱情电影全算不得一回事!
她是爱那个男人的。在黄昏透明的空气里,爱、妒、恨谨慎地并行流动,任何一种都浓烈到如同炸药,一触即发。而黄昏,静哨悄。
这时,男人正在给女孩戴花。一朵红花。
女人那一直被爱和美震慑到麻木的心,突然尖锐地刺痛了,恢复了世俗的机敏、计较与女人的自尊:这毕竟在我的园里!我的花!她走过去,只一下便准确地拿过那朵花。
女人低下头去。整个黄昏,这种红花在她的眼角闪闪灼灼,此刻她才第一次看清,不由得打个寒噤—那是从不开花的胭脂花!
多少年来,女人年年固执地种,它年年固执地不肯开。而在这个黄昏,它开得如一万个少女的红唇。天下的事,千般情由,万般道理,不如一个“愿意”。女人望着,深有感悟地点点头。
这朵花托在掌上竟然重得压手,颜色又浓得似要洇开来。女人轻轻翻转。手掌,将它丢在风里。
这时,黄昏最后的气息如一线清水细细淌过脚背。她知道,这个黄昏到此是结束了,这个她一生最长的黄昏!天已完全黑下来,用不着回头,她知道她背后升上了一轮青月亮。
游来了。游来了。女人看见一片熟悉的水藻图案从墙壁上袅袅游来,一只硕大的吊灯几乎垂到她鼻尖上。有只钟在敲。她奋力睁大眼睛,发现自己仰躺在沙发上,心口剧烈地跳着,一本翻开的杂志压在胸上。
好一晌,女人才想明白:这是大白天,她在自己的家里,她做了个梦。
一地晃动的日影,窗外有人声,天下太平。
女人猛地坐起来,像又活过一次。这时,她产生了一个很实在的感觉:她永远不会号啕大哭了。
那本杂志翻开的一页,是老作家汪曾祺的短篇小说《辜家豆腐店的女儿》。他笔下的少女总是黑眼睛,一排齐眉穗,笑时以手背掩着口,跟朵花儿似的。
一年之后,女人结婚了。新郎五十几,人很温存。站在旁边的她显得很年轻,盛装和灯光,使她像朵花儿似的。
青春是水做的,因着水的柔滑幼嫩,青春才在女人的生命中显得那么娇贵。
水做的青春
轻轻地一抬腿,同龄的朋友,都从多梦时节的少女,变成了愁肠百结的少妇,日日阴多晴少满目疮痍。
这些年就此做了“消防队员”哪里有“火情”便把“灭火机”带到哪里。其实“灭火”的技巧、材料都简单,只须时间和耐心,只须静静地坐在她对面,任她说任她哭,掌握好节奏,适时地说别哭别哭别哭嘛。就这么点本事,竟然年年生意兴隆。
这一些朋友,个个都是善哭的女孩,那止不住的眼泪,虽然已无法再感动别人,却常常可以浇灭她自己心中的种种不如意、种种感伤。眼泪是女人独有的柔软剂,它会给你意想不到的轻松。为此,我从心底里羡慕这些朋友。曾有一阵,我总以为自己的眼泪,是让她们借了去,所以心才难有雨洗过般的清亮。
近一年,忙忙碌碌,少有时间细想,但总觉得朋友们是有些异样了。
星期天清晨,人还在梦里,就被铃声吵醒。电话里的声音犹犹豫豫期期艾艾,我问华有事吗?华说没事我没事,然后便是一声不自觉地叹息,好似整个人要瘫倒一般。我揉揉肿胀的眼睛说你来,到我家来,现在就来。那边沉默了一会,说好。
起床铺床,匆匆忙忙地梳洗打扫,将家收拾干净,再烧了满满一壶水,等着她来喝。
像所有着了火的朋友,华进门便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不过了。”我不说话,只等着到时候说几句别哭别哭之类的话,老问题还是用老办法解决,驾轻就熟。但是,华不哭。她只是不断地吁气,绞手指,借以平定自己的情绪,好让自己嘴里吐出来的句子尽量连贯。
我把茶几上的杯子向她一推,示意她喝口水。华端起杯子,像牛似的一口饮尽。给她续水的时候,我说听起来没什么事呀,你虚张声势干什么?不过还好,你没有一把鼻涕一把泪。
她回头对着我家的镜子照一下,不自觉地抛起一个媚眼,笑了。轻骂我:
“你有病啊?现在这个年纪还有谁动不动就哭?你去试试看,一哭,整个脸都是肿的,怎么走得出门?”
这次我是真正地沉默了,还有什么话好劝慰她呢?都市将女I生塑造得冷若冰霜,一个个都如石头般硬,久而久之,好多女人只记得想哭的感觉,却从不记得哭泣的滋味眼泪的形状,真正辜负了女儿家那一身水做的骨肉。想起从前的女人,碰到不顺心的事,可以一哭二闹三上吊,可以蓬头垢面几天不吃不喝,赖在房里不见人,以此要挟家人对她怜惜对她尊重。如今的女人,看起来无所不能,又独立又有笼络男人的心计手腕,然而,委屈其实是一样的委屈,辛苦其实是一样的辛苦,到头来却连哭都不敢哭不能哭。因为即使家破心碎,上班仍是天天要上的,陌生人、同事仍是天天要见的,摆出一张哭丧脸给谁去看?哭哑的嗓子谁耐烦来听?一脸的泪光盈盈,如何撑得起一张打天下的表情?
于今,才知道能哭也是岁月给予女人的一项优惠呢。青春是水做的,因着水的柔滑幼嫩,青春才在女人的生命中显得那么娇贵。于今才知道,有没有恣意的眼泪竟是衡量女人老不老娇贵不娇贵的试金石。千锤百炼之后,水分都被榨干了,倒吞的眼泪大概都不可能有。
也好,不流泪的女人,撑得起自己的天空,不会时时遭男人讥讽欺侮。
只是,没有了会流泪的女人,男人怎么过?
救援人员挖了五天五夜。而晓竹,也在一旁跪了五天五夜。她端来的饭,晓竹一口末动。
爱与爱的战争
第一次看见儿子挽着晓竹亲亲密密地走进家门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有一阵接一阵的恐慌,浪似地袭过来。就是这样一个美丽温柔、娇小可人,称之为女人都有些勉强的女孩子,只用一丝微笑、一个眼神、一声娇嗔,便将她守护了二十几年的幸福和依靠,给倏地夺了去。
结了婚的儿子,依然与她住在一起,只是原本不大的房子,却觉得有些空旷寂寞起来。阳台上彩旗似地挂了一溜艳丽的衣裙,风一吹,呼啦啦地响,那年轻张扬的声音让她觉得神往又压抑。她想像不出儿子何时变得如此勤快又体贴起来,以前他可是连碗筷都不收拾的啊!现在他怎么竞可以边吹着欢快的口哨边洗着满满一盆女人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