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上军民的高昂情绪还未平静下来,大会主席又将约翰介绍给大家。他说:
“约翰是美国飞行员,他来到中国做什么?他是盟军派出的空军飞行员,是来同我们并肩作战,从空中打击日寇的。这个事实说明,我们的抗战是正义的,得道多助,我们得到了全世界爱好和平人民的同情和支援。而日本帝国主义发动的侵略战争,是非正义的,失道寡助,是孤立的。我们应当更加努力作战,努力生产,争取抗战的胜利早一天到来!”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约翰站到台前讲话。他首先向大会主席行了一个举手礼,而后脱下飞行帽,深深弯下腰,向到会的军民行了一个鞠躬礼!他说:
“近一个月来,我充分感到了中国军队和中国人民对我及我的国家的深厚友谊。在我回到我的部队和我的国家美国以后,我要把这种深厚的友谊,告诉我的家人、朋友,以及我所认识的人。我要为此更加努力作战,来报答中国军队和中国人民留在我心中的友谊,并将这种友谊永远铭记在心。”
约翰是用英语作演讲的。他讲一句,翻译就用中文解释给大家听。军民们时而静心听着,时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使简短的几句话,用了10来分钟。
最后,约翰突然提高了嗓音,说:
“让我们共同用炮弹和机枪消灭更多的——‘日本鬼子’!”
后边这四个字是用中文说的。这是约翰在来根据地的短暂时间里,学会的一句中国话。这句生硬的中国话,把会场的军民弄糊涂了。
过一会儿,当大家明白过来的时候,便爆发出暴风雨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啊,抗日根据地的军民们听到了,听到了一个美国人高呼消灭“日本鬼子”!虽然,这句话的发音不那么准确,但人们的心都被激荡起来。欢腾的浪潮,雷鸣般的掌声,高吼的口号声,在天地间狂卷,奔放。
这是人世间心灵的碰撞!
是宇宙最崇高、最洁净、最忠诚的友情进发出来的火花!
七
天地者,人生之逆旅。
中国人民的抗战八年,艰辛而漫长。谁能想象到,一个援华抗战的美军飞行员,从遇险后营救,到转移、护送,也经历了一段又一段艰险的历程。
约翰在三水涧刚刚过了20天的平静生活,又要去走一段艰险的路程了。
王敬之告诉约翰:“此次去皖南,要经过长江,日军对长江封锁得很严,过江后还要通过一段日军占领区才能到达我们的皖南抗日游击根据地。因此,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
约翰的思想不由又紧张起来。
太阳下山了,晚霞似火焰一样从天空燃烧起来。余晖下,约翰在王敬之陪同下,离开三水涧,向皖南进发。
七师政治部,挑选了5名精干的游击队员,都化装成农民,腰插短枪,担负护送任务。
王敬之是约翰的老朋友了,由他陪同,约翰心里才稍稍平静一点。
但有一件事,却僵持了老半天。
护送的游击队长老陈,考虑到约翰从安庆机场来根据地时,脚溃烂了。而此去皖南,要通过日军的几道封锁线,又要趁黑夜赶路,特地为约翰准备了一副担架。
可是,约翰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特殊的照顾,坚持同大家一道步行。游击队长说这不是让他享受,是为了赶路。
王敬之也劝约翰说,此去皖南隔着一条长江,地形复杂,敌情险恶。江北大多是水网地带,一失足,就会掉进沼泽里。长江南岸是敌占区,为了安全,还是坐担架为好。
好劝歹劝,约翰才勉强坐了担架。
约翰坐上担架,游击队便放开脚步,急行军两个多小时,就越过陡家坝和沙垄,到达长江边。
月亮已经升上高空,满天的星亮晶晶的。夜很静,不时传来秋虫在草丛中唧唧啾啾的声音。
在一片芦苇丛的旁边,游击队长老陈让大家原地休息。而他自己却没有休息,在苇丛边走来走去像寻找什么目标似的,尔后,朝苇丛里“拍拍拍”击了三掌。不一会,隐约听见轻轻的划水声,接着出现一个黑影,是一只小船。没等小船靠岸,老陈就跑了过去。原来,这是游击队预先约定的,小船是接应游击队护送美国飞行员过江的。游击队长同船老大接过头,又向游击队“拍拍拍”击了三掌,游击队应声抬着约翰有条不紊地上了船。
约翰被安置在船舱中。
小船缓缓划过苇丛,进入大江。
时下已是8月下旬,江面上的雾幔特别重,一点也看不清,只能听见风卷浪涛声,以及浪涛拍打着船头发出的哗哗声。黑黝黝的水面上,月光织成了一条银色的光带,木桨划过去,江水回落得那么缓慢。
船到江心,风大了,浪涛呼啸起来。
风急浪高,小木船剧烈地上下颠簸。
划船的是一位富有经验的老水手,他稳稳地把住船舵,同风浪展开搏击。一个浪潮袭来,他将船舵稍稍一转,撇开浪头伏在波谷中;待浪涛回卷时,他又将船舵推直,跃上谷尖,劈风斩浪,向南疾驰。
江涛翻卷,滚动,呼号。
小船在波涛中大起大落,溅起的层层浪花,落在船舱里,小船好像顷刻间就要覆没。
游击队个个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并不感到意外。约翰吃惊不小,他感到这阵势不像他驾驶飞机在高空飞行,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而现在的命运完全失去了控制,出了一身冷汗,好像突然意识到,水上比空中更惊险,更带危险性。
船过江心,突然出现了一道强烈的惨白色光柱,森森地横扫着江面。一个更为严重的情况发生了:日军的一艘巡逻艇,气势汹汹地迎面驰来。
游击队长老陈和老船工几乎在同一瞬间发现了敌舰。
老陈看到回避已不可能,只能隐蔽,希望全寄托在老船工身上了。
他一面让游击队员做好应急准备,一面跳到船尾,找老船工商量对策。
就在同一个时间里,老船工趁着风势,摇了个右舵,小船避开迎面扫来的探照灯光柱,隐伏在迷蒙的雾幔里。
老陈这才缓了一口气,贴在老船工耳边问道:“能躲过去吗?”
老船工没有答话,目不转睛地盯着探照灯光,似在观察那灯光移动的规律。半晌,才点了点头。
老陈见状,心里也:有了谱。他回到原来的位置,让游击队员拿出所有的划水工具,听从老船工发出的信号,准备闯过险关。
约翰意识到了危急的程度,紧紧抓住王敬之的手,想说什么,但被王敬之制止了。王敬之让他什么也不要说,更不要动,要紧的是保持镇静。
约翰听了,闭起双眼,口角微微地嚅动着,像是在为一船人的生命祈祷。
随着一阵东南风,一股浓密的雾幔漫卷过来。巡逻艇那高大的身影看不见了,只有惨白的探照灯光柱,像一个幽灵似的在江面上来回摆动。
“嘭嘭!”老船工用手掌轻轻拍了两下船尾,而后转过左舵,向敌舰侧面开过去。老陈会意,让拿好划水工具的游击队员奋力划水,小船飞驶前进。
汹涌的江流,汹汹的敌舰,阴森森的探照灯光柱,都朝小木船威逼过来。
老船工不慌不忙,沉着地转着舵,巧妙地避开探照灯光柱,从敌舰的脚底下飞驰过去。
待约翰睁开眼时,那不寒而栗的场面已经过去。老船工、老陈和他的游击队员仍然在镇定自若地把着舵,划着桨。约翰这时才明白,除他以外,对那不寒而栗的一切,几乎没有人感到惊奇。
小船在长江南岸的繁昌县油坊嘴靠岸时,天已破晓。新四军皖南支队交通站派来的人员,早已来到江边等候了。他们将约翰和护送人员接到鹊江洲头隐蔽起来,并告诉护送人员,待天黑通过日军的封锁线。
八
清晨,鹊江是晴朗的,瑰丽的,又是那样地宁静,使人觉得无论是江上日舰航行的“哒哒”声,还是江边远处稀疏的炮击声,都不是兵器的响声,而是溯流而飞的鹊鸟的啼鸣声了。
鹊江确实壮美。西北面铜陵方向那座高昂的山头,叫鹊头山;东北面繁昌县的三山,叫鹊尾山;中间的块块小洲,虽各有名,但皆唤鹊渚。
这一带水域皆称鹊江。
东方既白,江水闪着银波,惊涛拍岸。远瞰鹊江,如同一只巨大的鹊鸟横江溯飞,啼声悠扬。接着,晨曦四射,大地被它唤醒了。
约翰躺在一个松软的沙土地上。东方的晨曦透过摇曳的苇草,照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沙地上仿佛镀了一层黄金,那么绚烂鲜明。
这迷人的景象,对于约翰如隔一层幕帘,虚虚渺渺。他睡眼迷蒙,回想起昨夜经过的惊心动魄的一切,对那素昧平生的人们产生了景仰。安庆机场解救他的那一幕,使他感到了这些看来平常的人,却显示了不平常的精神;昨夜又是这些看来平常的人,在敌舰监视下,显示了大智大勇。他想象不出这些人身上的原动力,唯一能感到的是,他们不是为了金钱,而是为了正义。这是他在中国抗日根据地结识的朋友告诉他,是他亲眼看见的,是他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天所体验到的。
而对这样一群无私无畏地抗击法西斯的人,为国家、为民族、为人民着想的人,竟然还有人去诋毁他。
约翰有点愤愤不平了,他想去赞美它。
约翰转而又想,对于一个找到生命真谛的人,不必去赞美他们。
赞美是一朵花,戴在这些朴素的人的身上并不相称。当他们把自己的一切献给所信仰的神圣事业时,还顾得上别人的毁誉?少数人头上的光圈是画出来的,许许多多真正的圣者都活在普通人中。
这是一个摘下墨镜的高鼻梁、蓝眼睛的外国人看到中国的情形,他把国统区和抗日解放区的情景看真实了;一个挥霍自己的生命,一个奉献自己的生命!国统区和解放区人们之间有多么大的距离呵?
那边过着怎样挥霍无度的生活,醉生梦死;这边心甘情愿地艰苦奋斗,勇敢地抵抗日军!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强烈地刺着约翰的眼睛。他翻了一个身,转过脸去,避开阳光,睡着了。
长江南岸,是皖江抗日游击根据地的一部分。皖南游击支队,利用长江南岸的有利地形,开展游击战争,打击日军,保持江北和江南的联系,在沿江南岸一带,接应从江北去江南的军政人员。
约翰一觉醒来时,夜幕已经降临。新四军皖南交通站已将去皖南游击支队司令部的路线侦察好。他们选择了一条经慕店、磕山、乌阳冲去游击支队司令部的路途,并查明沿途日伪军的据点及活动规律。
这一路,日军据点虽然很多,但大多可以绕过,只有慕店、磕山两个据点是必经之路,在抗日游击队的不断打击下,据点里的日伪军在夜晚是不敢轻易出来。
游击队要约翰坐上担架。
夜已深了,蟋蟀偶尔没精打采地啾呜几声,可以听到远处的犬吠,可以听到路旁的杨树被风吹拂的均匀的响声。
游击队长老陈不时吩咐抬担架的游击队员:
“快,快些走!”
约翰几次提出,要他们放下担架,自己下来走,不住用小手帕擦拭脸上的汗珠。
“快,快些走!”
老陈不顾约翰的恳求,只是催促队伍疾进。抬担架的游击队员迈着细碎的步子,疾速地前进,有时像是在奔跑!
“嗬哟!嗬哟!”他们头上冒出汗珠,嘴里喘出大气。
途经慕店,远远看见一座碉堡。这座碉堡,驻有一个中队的伪军,因为怕新四军游击队袭击,在这黑夜里,是不敢轻易出来的。而游击队经过这里,也是一件冒险的事,因为碉堡四周,都有枪孔,随时可以开火。
游击队长走在前面探路。
通过碉堡底下时,谁也不说话了,只听见沙沙脚步声!
约翰躺在担架上,看着天上时隐时现、明明灭灭的星斗,不住地用手在胸间划着十字。夜风很凉,但他头上还是沁出一颗颗汗珠。
第一道封锁线闯过去了。 .
来到磕山,月亮在乌云里游弋出来,森森的山岗下出现一座高堡。
高堡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它高约6米,周围有2米高的一道土墙,土墙外面还有一道密密麻麻的铁丝网。游击队知道,这座碉堡是日军维护荻港至繁昌陆上通道所设的一个据点,除驻有伪军一个中队,还有一个小队的日军。远远望去,月光下还看见两个伪军在铁丝网外游动。闯过去要费点心机。
游击队长让大家停在一个河堤旁,隐蔽待命。
他猫着腰,向前跃进了一段路,在距碉堡50米远,依一个小山坡趴下来。他的目光,在审视周围的一切,又像并不专心看哪个地方,而是在沉思!不论远处传来的火光,日军猎犬的哀嚎声,还是眼前两个哨兵踱来踱去的脚步声,都没能打扰他,他还是在专注地沉思,在等待着时机!
观察了一会,游击队长见碉堡对面有一条小溪,溪水潺潺流动,可以听见“哗哗”流水声。小溪里,流水映着星光,闪闪流动。天上乌云时聚时散。
观察到这里,他轻步退了回去,向抬担架的游击队员低声耳语了一阵!
一个通过敌碉堡的命令发出去了。
抬担架的游击队员,心领神会。待天上一块乌云游到了头顶,他们忽地起了步,趁月光遮住敌人哨兵的视线,沿小溪旁飞越过去了。
原来,约翰认为,空战才是最激烈、最危险、最惊心动魄的。他没有想到,这些中国游击队所做的,并不比他在空战中打击敌人的危险少些,而且这次是为他一个外国人安全脱险。
游击队长则带着另外两名游击队员,伏在原地未动,他们的枪口都对准了哨兵,对准了碉堡的射击孔,预防不测。
这次通过敌堡,虽没有被敌人发觉,也没有开火,但却是惊心动魄的!
约翰完全折服了‘。这时他似乎才完全明白,游击队为什么要让他坐担架,不仅是照顾他的体力,而且是要应付危险。他想,如果自己和游击队一起步行,在不熟悉敌情的情况上,哪能像抬担架的游击队员那样的镇定果敢,不慌不忙地在敌人的枪刺监视下坦然地走来走去呢?
约翰看看天,星星还在闪耀。他在想:千百年来,星星们,坚定地住在天庭,它们互相凝望着,永远真挚地相爱。它们交谈的语言,多么美好,多么奇妙,连最优秀的学者也没有方法明了。而我,终于学会了,我将永远难忘。
经过两个晚上,游击队护送约翰,通过日伪军设置的一道道封锁线,到达了新四军皖南支队司令部。在支队司令部又休息一天,国民党第三战区派来了代表,将约翰接去,而后辗转将他送回了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