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让司机停下车,掂下一嘟噜的东西往岩上村走。每年入冬前,来岩上村看一次花生婶已经是他多年的习惯。
几年前的一个冬日,老陈和乡里的几个年轻人来岩上村搞调研,快进花生婶家时,老陈听见一阵难受的咳嗽声。老陈扭头回了车上,车上有他准备带给父亲的咳嗽药。他恭敬地把药递给花生婶,告诉花生婶怎样吃。
花生婶愣怔地看着腰宽脸阔的老陈:“你……你是乡长吧?”同来的年轻同事介绍说:“这是老陈,哦,老陈……老陈乡长。”几年了,老陈就这样被花生婶、被岩上村喊作老陈乡长。
老陈把东西放下,嗫嚅着想说什么,但话在喉咙眼里哽着。花生婶把一碗冒热气的水递到脸前时,老陈终于说:“花生婶,我……我以后怕不能老这样看你了,我……我就要……”花生婶打断他的话。老陈隔着眼前的热气看见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花生婶说:“老陈乡长,难为你了,你不用年年来看我,我知道照顾自己……”
老陈踩上出村的路,脚步在石板上闷闷地响。走了几步,老陈再回头和花生婶挥挥手。老陈有些不想走,迟迟疑疑地想再多看看岩上村。山腰上有几只羊,远远望去像是悬在半空的几只鸟。
老陈对司机说:“去文庙村。”
司机知道这是老规矩,每年从岩上村回来,老陈都去文庙村瞧瓦兰嫂。几年前一个秋日的午后,老陈捏着烟,站在乡机关后院的冬青旁,这时候的机关静得出奇。瓦兰嫂看见老陈时,瞅着老陈说话有些结巴。
“你……你是乡长吧?”老陈哑然一笑。老陈说:“我……我姓陈,我是老陈。”“陈乡长,老陈乡长,你得给俺做主啊。”瓦兰嫂说:“我一个寡妇家,那弟兄俩要开小卖部,硬在俺家的门前盖房子。长得好好的树,噼噼啪啪地给俺撂翻了,陈乡长,你去调查调查……”瓦兰嫂的泪啪嗒啪嗒地往地下掉。老陈的脸热起来,老陈说:“你回吧!”寡妇走后老陈就给村里打电话,老陈在电话里听出村主任有难处,知道那弟兄俩在村里有点横。
老陈就带人去了文庙村,果然见那小房子横在寡妇门前的路上。老陈脾气一上来,带人就把房子拆了。
瓦兰嫂听见车响就站在门口了。老陈走进院子听见了猪呀鸡呀叫得挺欢实,老陈在心里叫声好。老陈说:“瓦兰嫂,孩子在外上学有困难没?”
瓦兰嫂说:“老陈乡长,我这地、这养的猪鸡勉强能供上儿子用。”老陈把100块钱往瓦兰嫂手里递:“多给孩子寄点钱。”瓦兰嫂不要,瓦兰嫂使劲推着老陈的手。老陈觉得喉里有话往外涌,老陈觉得该告诉瓦兰嫂:“嫂子,我要退了……”
瓦兰嫂的脚忽地沉了起来,眼睛定定地望着老陈:“老陈乡长,我挺好,你……你不用惦记。”
老陈说:“嫂子,我不是……你不要这样喊我……”
老陈的眼里开始湿润,老陈眼湿湿地往后退,老陈就要上车时,瓦兰嫂把方方正正的一件东西往车上塞。
车颤颤地上路,老陈颤着手地摸,是件绒绒的毛衣。司机拉他又往新柳村。司机知道老陈乡长还要去新柳村看李新。李新前年在村委会换届时因为三票之差落榜,再多三票李新就是新柳村的村主任。老陈在新柳村主持选举,老陈知道李新在村里有威信,李新输在单门独户没有家族的支持上。李新落选后老陈几次去看李新,老陈说:“李新,你干事儿吧,你行。”李新在老陈的支持下办起了养殖场,老陈和李新成了忘年交。
从新柳村回来,老陈让司机在一片杨林前停下车。老陈扔了烟头,往杨林深处走。老陈的眼里裹着泪,要退了,老陈真的不再是老陈乡长了,要和这片杨林分手了。这杨林是老陈当年带人栽下的,转眼就这样蓊郁,长成壮壮的一片林了。老陈走着,摸着和他打招呼的一棵棵杨树,踩着呼啦呼啦作响的杨树叶。老陈后来含泪转过身,瞅着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司机:“小兄弟,谢谢这几年你帮我的忙,让我完成每年来看一看他们的愿望。”他走几步按住司机的膀子:“我就要走了,我会想着你。”老陈的泪落下来。
司机说:“老陈,不,老陈乡长,其实他们都知道你不是乡长,你不用解释,他们愿意这样叫你,就让他们这样叫吧,他们是在心里认了你啊。”
“老陈乡长——”司机大声地喊一声。
“老陈乡长——”小树都跟着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