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老戚那天我大声喊了一声老戚!我在喊老戚时想起他的二胡声,他剃头修自行车的手艺,还有他写一手好毛笔字,春节的时候大家都找他写春联,他在春节前非常忙乎。老戚是我少年时代钦佩的、多才多艺见多识广的人。然而,我看到一双眼,疑惑或者愤怒,红红的,充满血丝,语气充满质问:“你叫谁?”
我,我迷惑了,难道面前的这个人不是老戚?他别着头,因为愤怒鼻子和嘴有些变形,他一字一顿:“告诉你,我不是老戚,瓦塘南街没有一个叫老戚的人!我姓倪,叫倪兰山,你以后不能再叫错了,或者你叫的是另外一个人,瓦塘南街不缺叫老戚姓戚的人。”
他什么时候不叫老戚了?
他怎么能不叫老戚呢?我打小都认得他叫老戚,当然那时侯他不叫老戚,叫戚秀来,我还是少年,他当然也沾不上老字。我知道他,因为他家离学校很近,断不了课问去他家喝水,他家院子里有一个压水井,咯哇咯哇几声流出一股清泉来,我们就凑着嘴喝;有时我能听见他坐在院子里拉二胡,悠悠怨怨的二胡声传得很远,尤其上晚自习,他的二胡能传到教室钻进我们的耳朵眼里;老师在教室里骂,这个戚秀来,这个自来的家伙,天天哽哽叽叽地像个娘们儿。那时候我就记住了那个名字,戚秀来。他现在说他不叫老戚,自然也有他的来历。戚秀来是从古津县来瓦塘南街的,大人说是镇压地富反坏右的时代,他家里天天被批斗,他现在的后爹,真正的老戚去古津要饭,戚秀来看上了老戚的身份,要饭的人是挨不上斗的,就扛了一个破书包,掂了一个碗跟着老戚来了瓦塘南街。老戚未娶,白白捡来一个儿子,给他起名叫戚秀来,有人暗里送给他一个外号叫戚自来。
时代变了又变,现在的老戚——戚秀来都不叫老戚了,这可能和那个真老戚的死有关,也可能和他对自己当年的举动反悔有关,据说老戚或者老倪每年都去一次古津,倪家又家丁兴旺起来,出了几个读书人很有出息。老戚或者老倪那一年也是个读书人,师范没读完有了“文革”,才酿成了后来的命运。不管叫老戚还是老倪,瓦塘南街他要继续住下去的,他有了一处新院,离学校远了,有了两个女儿,都长得亭亭玉立。
在我回来的第二天老戚或者老倪往十字路口贴了一张告示,那毛笔字写得很有功夫,告示的题目是一则郑重声明。意思是说:再申大家该喊他老戚或者老倪的问题,如果再有人喊他老戚不再客气。可能和我喊他的那一声老戚有关,父亲告诉我老戚或者老倪几个月前贴过一次告示,已经郑重声明过一次他改回原姓的问题,已经严肃告诉过大家,戚秀来成为历史,从今在瓦塘南街,带着一个女人两个女儿过正常生活的他叫倪兰山。
这一次贴是第二次,是一种带有警告的告示。对这件事瓦塘南街的人挺尴尬,见了他要不躲着要不不打招呼,要不“哎”一声以示招呼。对于老戚或者老倪,他宁愿大家叫他一声“哎”,也不想再听到那个戚字,似乎突然感觉到一种侮辱。那一次回家我在家待了五天,见了老戚或者老倪三次,第二次我赶快别过头拐进左边的一条胡同。第三次狭路相逢,点过头,我说:“我见到告示了。”老戚或者老倪说:“好!”
瓦塘南街是我的家,我的父亲我的许多亲戚都在那里或在瓦塘南街附近的村住,我是经常要回的,再忙我一年也要回几次,特别是在清明,一定要回去给逝去的亲人上坟。今年清明我回去,在坟地哥哥就提醒我,“哎,再见老戚或者老倪还喊老戚吧!”
我迷惑,我真的迷惑。这个老戚或者老倪究竟在玩什么把戏,简直是变色龙一个,花里胡哨的把人都弄迷了,见了他和他说话都有了负担,特别是一个胡同里的人。
哥说:“什么事都有原因。”
哥说:“你知道老戚或者老倪有两个女儿吧,大女儿在外打工出事了,一个男孩喜欢上她,女儿不愿意,那一家有势力竟然纠集人撵到瓦塘南街,半夜的时候一伙人开着车要把孩子劫走,咱村戚姓是大户,可老戚改了老倪就单门独户了,老戚去敲戚姓家长的门,戚姓家长早对他改姓有怨气,关键的时候人家说他,你要帮忙可以,来多少人有戚家在他出不了瓦塘南街,你咬一句到底是姓戚还是姓倪,而且要一改到底。老戚或者老倪这时候不服也得服的,戚姓人说:‘要帮忙你再在十字路口贴一个告示。’就这样老戚或者老倪又姓戚了。”
夜里我去了十字路口。夜深了,瓦塘南街万籁俱寂,乡村的夜静下来让人觉得孤独,树叶都是一声一声单着响的,我找到了老戚或者老倪的告示,一张白纸,纸上是老戚或者老倪龙飞凤舞的大字,在昏黄的夜色里我模糊地看那字没有底气,有气无力。我在告示前站着,不知道已经有人站到我的身旁,在夜色里我看见一双手,踌躇地伸出来,我听见一声浓重的呼吸,嚓拉——告示离开墙体。是老戚或者老倪,尽管夜色朦胧,当他和我面对着时,我还是看见塞在他眼眶里的一包泪水……
我想喊他,但我只是张了张口。然后这个叫老戚或者老倪的人孤独地向北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