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娜拉把一只肘节支在猫板上,把没必要用如此昂贵的厚信以大字体连篇累牍写来的张世华的信,一页一页读下去;即便在是大人又如小孩般显示出一厢情愿的感情的高潮处,由张娜拉看来,那内容也总离不开个人的小算盘。张娜拉不耐烦一一细读,只是一行行跳着念。而且,一直读到那发信的日期处,也仍然诱发不出她的特别的感情。
然而张娜拉却没象以前那样,当着胡志航的面,把这些扯个粉碎,随手仍掉。岂止不扯不扔,张娜拉反认为信中有使她深思的内容。过不久,张世华就可以通过名叫汉密尔顿、现任日本名誉领事其人之手抽回在出国前下狠心投放的资金了。自己与张世华保持不即不禽的关系在美国分手的做法,想来仍不失为明智之举吧。再莫提“没有过河先拆桥"这样的傻话了。如今胡志航的爱已经牢靠地攥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然而,虽不曾说出口来,胡志航在银钱上定然是相当拮据哩。所谓胡志航的事业,象是要成立个全这个小岛开放港口领港员的同业公会,而他自己则想掌握会中的实权。不过,此事不是短期间就能搞成的。特别是时令已近正月,看来这正是建立这类组织最不方便的当口。既如此,何不把张世华利用一下?
但是,在张娜拉的心底里,却感到某处还有些痛楚。残酷折磨了张世华之后,再去欺瞒那样的忠厚老实人,榨取他仅仃的一点钱,其所作所为,实无异于俗话所说的“仙人跳”。
这一想,张娜拉不由得痛切地感到自身的堕落了。可是,对如今的张娜拉,最关重要的乃是独一无二的情人胡志航!她虽感到心头痛苦,可一想起胡志航的事,心头就更加痛苦。他耽溺于张娜拉的爱,不惜以自己的妻儿作牺牲,以自己的职业作牺牲,以他的社会声誉作牺牲,一心为张娜拉的存在而求生,有此一念,张娜拉就甘愿为胡志航作出任何事。
有时,张娜拉也会不由得强忍住涌上心头的凄楚之情,不去看望定子,这一点也因为她认为这样做就是某种宗教上的愿心,就是维系住胡志航的爱的神符。
即便是张世华,从他那儿取得些不义之财,不是也能单在物质上加以报答的吗?
只是自己所做的事,表面看来,似乎是“仙人跳”罢了。干就干吧。张娜拉下了这样的决心。张娜拉把拿在手中似读非读凝视着的信的最后一页巴哒一声甩在膝盖上。然后,她就这样呆呆盯看着铁壶中冒出的水汽在电灯光中描出的道道旋涡波纹忽聚忽散。
过一会,张娜拉没精打采地深深叹息一声,扭转身从榈板上取下文具盒。然后,她吮着笔翻起眼珠象是在暗自沉吟。这之后,又象是突然苏生般得到了活力,把上等的中国墨在打着三孔的滚圆砚台上磨动起来。然后,在麝香幽幽飘香之际,她以男子书法般的雄健字体,在精致的雁皮纸长卷上,一挥而就如下的一段话欲作书书不尽意,欲致意意不尽言。
为此未。通音问。你处来函,除今日所见此信外,全已扯碎弃掷。此种心情,谅能鉴察。种种流言,谅你处亦必风闻,我今已为社会中人所共弃。此身今后将何以再为君妻?世人所谓自作自受者,此之谓也。此点我又何必讳言。但自身既算是个妹妹,实感力不从心。独赖胡志航先生一人,不知系何因缘,殷殷眷顾,对我等三人给予援手既如此,从今后,将不知沉沦至何处才是了者。
岂非自作自受?
今日捧读之来信,原亦不拟拆阅,一掷了事……我之居处,本未向任何人透露,其原因无庸赘述。成功。
大除夕夜于除夕钟将呜时分至张世华先生可是,写毕了却顿时心头焦躁起来,蓦地里用两手握住信,下狠心就要扯掉,转念又重新把这扔在草席上,这时不由得在口角边抽搐起一丝微笑。
张娜拉心里忽地一惊,原来是紧邻处增上寺的除夕钟高声敲响。从远方,又不知从哪儿有钟声与此相应,声声入耳。她为这样的钟声所吸引,侧耳细听,在夜的沉寂中,还有其他响声,那便是十二点的敲打的挂钟声,得这一些声响,不由得意识到所谓生活之路确是恐怖得不可思议。
叶于顿时感到有些寒意,站起身来,准备就寝。
三十五年寒冷的正月已到,李艾紫她们的寒假期濒临结束。张娜拉不想让妹妹们再去田岛塾里上学。这不仅因为她对田岛其人抱有反感,还因为张娜拉若仍然叫妹妹们去那儿寄宿,就势必要去当面应酬一番,可不知为什么,这样做她感到有些忌惮,难以办到。
说起那横滨的支店长永井,还有这田岛,张娜拉连自己也莫名其所以然,觉得难易酬对。倒不是她认为这些人特别盛气凌人,也不是因为这些人会叫人生畏,可她总觉得和这些人见面有些为难。张娜拉还想到妹妹们于无声处将必然受到同学们的歧视,也不妥当。这样,只说是每天走读路途过远,决意让妹妹们退出田岛塾,去饭仓的幽兰女校走读。
两个人一上学,胡志航便从一早起在张娜拉屋里直待到散学时间。胡志航的心腹好友也屡屡在此进出。特别是名叫的男子,象胡志航的影子般身不离胡志航左右。有关于那个领港员同业公会的筹组事宜,看来这王石开也最起劲。且说王石开这个男子,乍一看,象是有些疏懒放荡,可实际上是目光如剃刀般锋利的机灵人。
那个人一走进大门,随后一看,就必然一个不漏地给排得整整齐齐,所有的伞也都给端正地归拢到一边,那麻利劲儿连张娜拉也有所不及。一发现瓶供的花有些蔫了,或者茶叶、糕点之类剩得不多了,第二天他决不会忘记,统统给办齐。他寡言少语,可在哪儿又有些逗人喜爱,比如,他正发出一阵傻笑,却时时闪烁出极其阴险的眼神。
张娜拉对这人越观察,就越发感鳓摸不准他的性格:这简直使张娜拉惴惴不安。有时侯,张娜拉觉得到胡志航和人象是商谈一些筹建公会以外的事儿,可对于这她总也搞不清楚。她去向胡志航打听,胡志航也总是用他那照例的毫不在意的神态,若无其事的把话题岔开。可是不管怎么说,张娜拉现在已经置身于自己向往的幸福之颠的近处了。
能取悦胡志航的事,自己也乐意,而能够取悦自己的事,胡志航也无一不称心。这种全不做作的和谐气氛,使张娜拉的心安详愉快。对于无论干什么一下就能适应的张娜拉来说,要做个仔细周到的能干主妇,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她的妹妹们,也把这姐姐当作独一无二的人物看待,姐姐给做的事,似乎也总被认为是完全正确的。连一向受到张娜拉不同对待的李艾紫,在张娜拉面前,也全然是个温顺听话的少女。作为李艾紫,至少有一点非得感激姐姐不可。
这自然也和她的年龄有关。李艾紫正值青春年华。可是,倘若没有张娜拉,李艾紫决不会有如此的美貌。在两、三星期中间,李艾紫就起了变化,象一块块刚从山里挖出的红宝石,成为一块刮垢磨光精心雅琢的红宝石。
与姐姐相比,她略显丰腴,身段也矮得多,可邢健壮圆润的肌体,还有那光可鉴人的白皙的皮肤,保持着说不出的匀称,虽短然而无可比拟的肉感的手指头和脚尖,在纤细处又显示出丰姿。
在微胖的乳白色的皮肤以及的脸蛋,也全然不辜负张娜拉的一番心。叶了给剃去了颈边的短发,在那儿又显出新的美态。她把头发按自己的心意给挽了起来,在那儿又平添出新的娇媚。张娜拉把李艾紫精心打扮,感到和艺术家对待成功之作一样的夸耀和喜悦。由暗处转向明处的李艾紫的鸭蛋形脸,恐怕连美神维娜斯也会嫉妒的吧。
脸蛋的轮廓,使前额显得狭窄的浓密漆黑的云鬓,恰如要溶入阴暗之中一般的昏晕,由于只在前方射来了光,那鼻梁看来有如希腊人一样,突出了有规则的细长的前平面,一双水汪汪的大瞳孔,紧密厚实的上下唇,有如绽开皮肤显露的两双精灵,一见就令人意惹情牵。李艾紫恰如在这时最显得美貌,从而她象是常在阴暗处凄然独居,用含恨的眼睛呆呆凝视着明处的少女。
张娜拉为了酬报胡志航为她作出的大决断,横下一条心,想把定子由自己的艾辅的胸间割舍掉,可这也总是无法做到。从那时起,她虽一次也没去探望过,可隔些天就陆续送些钱去,向奶妈询问情况,而奶妈的来信也总是满纸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