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张娜拉象被吸引般把这些纸片信手取来,仔细阅读。恰如半成品的画也自有其妙处一样,这些断简零墨也引起她说不出的情怀。其间俨然穿插着张娜拉的往事,看来恰如集积起好些力量向张娜拉逼来。张娜拉忘我的沉浸在这样的追忆之中。
可这些时过已久,归于崩坏了。张娜拉又随即返回现实。而且,她对一切往事全如作呕般感到不快,她连篓子一起,把这些信都拿到厨房间,叫阿艳在里院统统付之一炬。
可在这时,张娜拉又以自己之心去度量胡志航之心。她知道,这并非可以漠然置之的事情。
不仅如此。两个人都不能象不吃烟火食的神仙那样过下去。失去职业的胡志航,对此虽无一语吾涉及,可这个问题,不用多久,就准会成为一个大问题,纠结于胸间。象事务长那一类的薪给,很难说有多少积蓄。更何况胡志航这种花费钱财和其身分全不相称的男子,尤其是如此。单从这点来看,这种孤独也就不得不打破,而归根到底,这对两人而言无疑也是好事。张娜拉如此想。
某天晚上,这一点由胡志航这边首先开口谈及。他把消磨长夜解闷儿的书报搁在一边,象忽然想起一般说道:
“张娜拉,是否把你的两位妹妹招回家来?……然后,你的孩子,也务必在这儿抚育。我一下离开了三个孩子,就觉得寂寞不堪哩……”
张娜拉把这种象是天外飞来的想法,赶忙巧妙地在胸中强自按捺,然后说:
“这样也好。”
她说话时好象毫无兴趣,从容不迫地瞅着胡志航的脸。
“要这样,不如把你的孩子领一两个来,你说呢?……我一想起你夫人的事,就老要哭泣。(说时,张娜拉眼中已噙满了晶莹的泪水。)可是,只要我还活着,说什么要让你顺从了胡志航的意见。然后,她决定从田岛学塾把两个妹妹叫来。与此同时,胡志航却只好在近处分居。
这是因为张娜拉和胡志航的关系迄今还未向妹妹们挑明。照张娜拉的意见,这一点想过些时找个适当机会跟她们讲明为好。胡志航对此也无异议。
而且,与其从早到晚同宿同起,倒不如分房别居,有心时会个面,也可能反倒能满足两人间的戏谑心理。就这样,两个人暂时之间就把这种实际上的同居关系确定了下来。
胡志航为了维持生计,为了发泄他无休止的活力,解雇以来,时时动脑筋想找个活儿干,可因为刚有了些设想,要着手进行,按目前情况,似乎在张娜拉不露面的所在,进行人来人往的事务比较妥当。为此,在这段时间里,胡志航也有别居的必要。
张娜拉的想法逐渐明朗起来。到十二月底考试刚完,妹妹们由田岛塾里带回了少许行李。特别是李贞世,别提有多高兴了。两个人在张娜拉房里六张铺席的半窗前,并排放上两张小桌。就连至今不知怎地总有些拘谨的阿艳,也象获得了新生一般,成为一个愉快活泼的少女。唯有李艾紫,却看不出丝毫愉快之色,一味地老老实实,彬彬有礼。
“爱姐,这儿多开心哟!”
李贞世象以胜利者自居似的,把手搭在背倚廊柱凝视入冬后显得荒芜的院落的姐姐肩上,偎依着她。李艾紫则眼也不眨地只盯着一处,含混地应了一声:
“嗯。”
李贞世不耐烦似的摇着李艾紫的肩,心存不满地说晃的电灯下,张娜拉和李艾紫相对而坐,感到一层只有在久别之后的骨肉间才有体会的小小隔阂。张娜拉心想,只对李艾紫先把胡志航的事稍稍具体地预先说一下为好,所以刚开头就变了话题。
“还没给你们介绍过,有个叫胡志航的先生,就是绘岛丸的事务长先生(李艾紫顺从地不动声色,点一下头)……那位先生现在代替张世华来照看我啦。他受了张世华的委托,象是不大费事,就给我找下了这么一所好房子。
张世华在美国正经营着各种事业,可事儿却总是不顺手,把钱儿都投放了进去,就没法再向这儿寄钱了。
我这个家,你们也总该了解的吧!无论如何,暂且还只好麻烦那胡志航先生,所以,你们也该有这样的准备。他也会常到这儿来的呢。这一点,社会上肯定会有些流言,李艾紫,你在塾里。晃的电灯下,张娜拉和李艾紫相对而坐,感到一层只有在久别之后的骨肉间才有体会的小小隔阂。张娜拉心想,只对李艾紫先把胡志航的事稍稍具体地预先说一下为好,所以刚开头就变了话题。
“还没给你们介绍过,有个叫胡志航的先生,就是绘岛丸的事务长先生(李艾紫顺从地不动声色,点一下头)……那位先生现在代替张世华来照看我啦。他受了张世华的委托,象是不大费事,就给我找下了这么一所好房子。张世华君在美国正经营着各种事业,可事儿却总是不顺手,把钱儿都投放了进去,就没法再向这儿寄钱了。
我这个家,你们也总该了解的吧。无论如何,暂且还只好麻烦那胡志航先生,所以,你们也该有这样的准备。他也会常到这儿来的呢。这一点,社会上肯定会有些流言,李艾紫,你在塾里或是圳处,也听到过什么吧!”
“不,没有谁当着我们的面说过些什么哩。可是……”
李艾紫抬起她那象是含恨带愁的秀美的眼睛,偷觑一般看着张娜拉说:
“可是,反正在那份报上已经登出来了。”“哪份报?”
“哟,姐姐您还蒙在鼓里呢!《报正新报》有分期连载,把姐姐和胡志航先生的事儿连篇地兜露出来了呀!”
“嗨……唔。”
张娜拉惊叹一声,这叫声好象是为自己的茫然无知发出来的。实际上,与其说事出意外,莫如说事有必然,只是张娜拉至今一无所知,所以对此感到惊愕罢了。然而,好在从李艾紫的眼里显出的神色,好象说张娜拉是全然无辜的。李艾紫毕竟也以惊讶的眼神看定了姐姐惊愕的脸。
“哪天的报?”
“大约是本月初前后吧,这一来,大伙儿议论纷纷。这回跟田岛先生一说要搬出学塾,到来年再由姐姐这儿去走读,先生好象也写过信和家里的亲人们接了头哩。所以,今天他把我们叫到自己房里去,通知我们:“不是我想把你们撵出学塾,可你们还打算在塾里继续上学吗?”不过,我们总。进得留在塾里,面子上……怎么说也有些难堪,所以就再三请求让我们回家来了。”
李艾紫一反平素讷口少言的常态,条理井然地说出了这番话。对张娜拉而言,李艾紫的沉闷态度并不难理解。张娜拉的愤怒眼看着使她脸上变了色。说起徐海夫人,她自然会事事处处对自己大有成见的吧。
可是,在夫人的友人中间,不是还有胖妞其人吗?倘若胖妞大婶真心实意指望自己改悔,理当通过其夫徐海之下把这篇记事中止或者更正。田岛先生按理也该为自己做些什么吧。既然对妹妹们提到了这件事,为什么对自己却无一言的忠告?(她反躬自问,自回国以来,还没去为他对妹妹们的照看向他致谢。然而,这是因为目前情势不许可这样做,对此先生也该谅解才是。)自己竟受到人世间如此的鄙视和唾弃!张娜拉想把什么可以摔打之物,或者若所谓人世间真是什么有形之物,也想尽其所能顺手抓来砸个稀巴烂。张娜拉微微发颤,只是那言词还极平稳:“李古化先生呢?”
“只是偶尔有信来。”
“你们也有信去?”
“晤,也不多。”
“报上的事儿未谈起过吗?”
“什么也没提。”
“这儿的地址跟他讲过吗?”
“没有。”
“为什么?”
“这不就给姐姐添麻烦了?”
“这小妞儿一切都已了然。”张娜拉怀着一种恐怖和戒心这样思忖。她甚至想到这位无事瞒得过她可是装得心怀坦荡、胸无城府的妹妹,象是敌方派来的间谍。
“今晚上该休息了。累了吧!”
张娜拉漠然斜眼儿瞅着在灯下低头端坐的妹妹。李艾紫安详地点点头,顺从地离座走了。
这晚十一点左右,胡志航从寓所走来。绕过后院,从每夜都不上锁向前突出的六张铺席的房间里上楼的声响,随即吱吱地刺激了看着铁壶冒出的水汽的张娜拉的神经。
张娜拉立刻站起身子,象猫似的蹑着脚步急匆匆朝那边走。正要跨过门槛的胡志航,在黑暗中,估量到张娜拉已经近身,象往常一样,站着就想抱张娜拉。可张娜拉却不让他如此做。然后,她连忙关紧房门。拧下电灯开关。全无热气的屋子里,胡志航不胜鄙夷的这么说。另外据胡志航说,似乎是因为胡志航决意不让张娜拉看到不久即将刊出的《报正新报》上的记事,在搬迁当时,他就没有汀阅报纸,可是胡志航却仍然通过某个男子,(其后,才知那是在绘岛丸上商谈张娜拉去向时,穿着羽纱大棉袍蜷缩在铺位里的那一位,名叫王石开),由阿艳转达,把此事传到他的耳中。
邮船公司在这段记事见报之前,为胡志航也为公司本身着想,曾打算把这事暗中了结,可报馆方面却是全没反响。这一看,显而易见,那就不是当时报社单以金钱为目的的惯用手法了。那记事见报之后,公司方面再也不能保持缄默了,赶忙商议一下,结果把胡志航和船医兴录两人作了处分。
“肯定是徐海老婆搞的鬼把戏。看来闹得真不象话。……不过这一下子传开倒也好。搞得个众人皆知,就无须一一申辩了。你还为这么点小事提心吊胆吗?不值得。……好啦,你妹妹她们搬来啦?先看看她们的睡态也好。从相片…在船上曾见到过,看,象是两个可爱的孩子哩。
两个人从容容走出屋子,把这十张铺席的房间和饭厅间的隔扇轻轻拉开,只见姐妹俩面对面在各人的被窝里沉睡。绿色灯罩下的电灯光,令人感到这屋里有如海底。
“李贞世。”
张娜拉心中窃喜。世上竟有如此艳丽的两位少女作为自己的妹妹,使她感到自豪,心中产生一种暖意。她支着膝盖,轻轻掀起李贞世那剪短了的发绺,让胡志航看。胡志航好不容易压低了语声说,“这一看,这李贞世满象你的哩。……那李艾紫,嗯,也是绝色的美人儿。我从没见过哪……要不走上你这条道儿才好……”
说着,胡志航伸出象李艾紫的脸那样大小的手,难以克制这样的又或一般,去触碰一下她那有如山茶花似的鲜红的在这一瞬间,张娜拉猛地一惊。
从胡志航之手去触碰李艾紫嘴唇时李艾紫的模样看来,张娜拉察觉到李艾紫显然尚未入睡:只是在装睡罢了。张娜拉赶忙向胡志航使了个眼色,悄悄溜出房外去。不论你受到怎样的创伤,我要护着你,勇猛地为你战斗终生。在我面前有事业,而在我身后则有你,若如此,我将作为上帝最低微的仆人,为人类的祝福,奉献自己的一生。
呜呼,笔墨、言词终难尽意。在此,我以满怀如火之热的诚意和祈祷结束这封信。此信若由仓地先生之手转交,请一并向胡志航先生致意。关于在银钱上麻烦胡志航先生一节,已在前函中涉及,想来已蒙察。愿上帝与我们同在。
三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胡志航因忙于奔走个人事务,这晚上送来了通知,说不打算到此度岁了。妹妹们原说是要听过了除夕钟才去就寝的,可在其间,看来早有些发困,张娜拉感到过于寂静,且登上二楼一看,不想她们两个都已钻进了被窝。阿艳已被辞退走了。
她瞒着张娜拉,暗地里把《报正新报》传递胡志航,这事儿原是胡志航的主意,为的是不让张娜拉去操这份儿闲心,但这一点既损伤了张娜拉的心,也使她不安。阿艳对张娜拉,也怀着恭顺的敬爱之心,这点在张娜拉本极了然。正如前文所说,张娜拉对阿艳,初一见就有好感。
若不叫她下厨房,只让她作为贴身使女干些身边的零星活,无论从模样、性情、应对进退来说,张娜拉认为,哪儿再有这样理想的少女呢?而阿艳,似乎也随即领会到张娜拉的心意,她为了这个家,不论人前人后总是勤勤恳恳地干活儿。可是,由于传递报纸这件小事,终于使张娜拉感到了不安。她全不顾仑地将为此要愧对那双鹤馆的老板娘,竟托词说让妹妹们操劳一下反倒好些,就把阿艳打发走了。这样,在厨房那边,也就全没人声人影了。不知怎的,张娜拉在这些天时时心神不宁,夜眠不稳,因此,全不顾那瑟瑟寒气侵人,一直枯坐在火盆边。在这时,则百无聊赖地想看一看这天从胡志航寓所送来的张世华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