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娜拉也对这些来客说了一些充满热情的告别话,可在其后。
却没有哪一个残留在她的心里。那一晚,事务长到这间狭窄得象妇人深闺的舱房里来聊天,喋喋不休地谈到很晚,期间。张娜拉曾突然两次想到了张海祥。对自己那样恋慕的张海祥,想来也已上岸,他大概不得已唯有准备起程去波士顿了吧。
那么,过不了多久,自己早晚也就会给忘得干干净净了。话虽如此,他可真算得是个文静漂亮的年轻人哩。可是,她忽然想起这类事,不过是在一瞬间,这样的思念,刚一叩击她的心扉,随之便如春梦一场,不知消失在何方。如今唯有对张世华的讨厌念头,纠结着在她的心中盘旋。在那深处,则有事务长难以战胜的阴暗之力,象魔王般纹丝不动地虎视眈眈。
令人晕头转向的装卸工作,忙乱喧闹着,一连持续了两天。这时的绘岛丸,象一具被亲属们围着号哭的阴森森的尸体,顿时归于寂静,在嘈杂喧嚣的码头边,冷冷清清地横躺着。
水手们用切成薄片的椰子果擦着肮脏的甲板,咯吱咯吱单调的声响,听来恰如要把那所谓时间从早到晚用锉刀慢慢地挫薄一般。
叶子象孩子一般,单等着早早结束这些工作,动身返回这个小岛,除此之外,在她的脑中,对一切都出奇地丧失了味,对异乡的风光,单是看一眼也觉得腻味,闷居在自己的舱房里。朝朝暮暮,单盼着开行日期。最可恨那张世华每日里浑身飘散着美国特有的香水昧,来访张娜拉,这样张娜拉就不便于贸贸然离:开自己的床褥了。
张世华一来,总要劝说她务必找个美国医生作一次健康检查,假若问题不大,干脆去接受检疫官的检疫得了,说到底,是要叫她上岸。可张娜拉,却总是坚持说不行。这样,在两人之间,时时继续着僵持的沉默,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儿了。
张娜拉常能根据情况巧妙地随机应变,而且她还有说出甜言蜜语的辩才,这样,那一个月来混迹在陌生人中间,备尝贫困屈辱的张世华,就逐渐陶醉于张娜拉的软语柔情之中了。有时他用薄木小篮精致地盛装着由加州运来的鲜灵的葡萄或香蕉之类,有时则携来美丽的花束。每当张娜拉晨妆才罢,张世华就会毫不误时地在此露面。
而且,他每天又总要去死缠着兴录盘究张娜拉的病情。兴录也只是敷衍着把日子一天天往后拖。这样,万般无奈,他又去找事务长商谈,可事务长的答复比兴录的更加不得要领。迫不得已,张世华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又回到张娜拉处,涕泣着催促她上岸。这种每天的一情一节,往往成为张娜拉和事务长夜间交谈时的笑料。
不知怎地,张娜拉对于张世华,总怀有一种设法羞辱他欺负他似的不可恩议的残酷心肠。把事务长和张世华放在自己眼前,静看着事务长用他那高人一等的爽利毒辣手段从心后欲地摆弄着张世华,以此为乐,这几乎成为她的一种痼疾了张娜拉竟想通过张世华对自己过去的一切,施报血泪之仇。珀这样的场台。地往往想到了不知在哪儿看到过有关克娄巴说克娄巴特拉自知禄命将尽,顿萌短见她眼前,给毒蛇作食饵,她自已却建地看着达几个无辜者辗转折腾到断气。张娜拉想把过去的所有怨气集争于张世华一身。把母亲的无情、胖妞女士的权术,近亲的钳制、男性对女性的凯觎、女子的助纣为虐等等,总之是张娜拉的一切委屈,一古脑儿全部堆:到张世华身上去,而且,她想把女子的心所能想到的残酷勾,当尽情倾注出来。
你是当她对这类事无法可想时,她令冲着张世华的面说出这句话。有时张娜拉一看到张世华愣着脸,参不透其中的奥妙,于是连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含着一眶泪水,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张娜拉也认为祓除掉张世华,自己就能象蜕掉蛇壳似的,把过去的一切统统埋葬。
张娜拉还感到,向事务长卖弄一番张世华如何让自己从心所欲地摆弄,也是一种满足。她往往在事务长的眼前,向张世华或让张世华说出一些无礼的话。有时,甚至叫事务长也看不下去,反倒在两人间好言相劝。
一次,当张世华呆在张娜拉的舱房时,碰巧又来了事务长。张娜拉原先让张世华坐在枕边的椅子上,把自己离开这个岛屿时的情况细纲地说给他听,可一见到事务长,态度马上改变,和术村疏远起来。请你坐到那边去。说着,她向张世华使个眼色,叫他坐到对面的沙发上,把摩位让给事务长。
“来,请您坐这儿。”
她一面说,一面仍然仰卧着,翻起眼珠看定了事务长。
“今天可是好天哩。……啊,不时听到咕噜噜象雷鸣般的声响,究竟是什么?真叫人心烦!”
“是手推车啊。”
“是吗?……听说您的熟人还不少哩。”
“这个,熟识的人自然有一些。
“昨晚上又是那漂亮的人儿来了吧?所以就没空上这儿来聊天啦!
当着张世华的面,这样的轻浮话真亏她全没顾忌地说得出口,就连事务长也象是吃了一惊,真不知如何作答,他只得面向张世华,打算岔开话头。
怎么样?就说那麦金利。发生了这么件惊人的大事哩。
且说,这艘船在航途中,将到西雅图的某一天,当时的总统麦金利被暴徒用手枪击毙了。这一事件,当时正是美国议论的中心口张世华对当时的情况,曾由报道和人们的传闻。了解过,这样,他正想兴冲冲热心议论一番,却不料张娜拉冷冷地敲住了他的话。
“这是怎么搞的!居然打断了女士的话头。象这样敷事欺负人,可不成哪!胡志航先生,是怎么个美人儿?说是美国本地人,究竟怎么样?我呀,倒想见一见。下回来了,让我会会她。请把她带到这儿来。要是别人,谁都不想见。独有她,我倒真想开开眼界哩。说起这类事儿,象张世华那样,那水平还差上一大截哩。”说着,她眼朝下远望着张世华。
“张世华,怎么样?到这儿来了之后,该也交上个女朋友了吧?就是所谓?”
“没搞到女朋友还成啦?”
事务长仿佛熟悉张世华的内情,给他作证似的,放大嗓门这样说。
“可是,交个女朋友,能给你解闷儿,是吗?胡志航先生,还有这么会事儿哩。说的是张世华来要我嫁他那回子的事。他象块磐石般拘谨地正襟危坐着,宛如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似的,摆出一种谈判架式。那时节,母亲重病在床。他和母亲两个左说右说。我呀,还记得他说了这么一句不会忘怀的话哩。唔,晤……对了,对了,他说(她维妙维肖地学着张世华的声。我,要是对旁人动心用情,就是上帝面前的罪人。……就是这么一付腔调儿。
张世华的脸色隐隐地露出了怒气,他仍然远远注视着张娜拉,默不作声。这时,事务长放声大笑起来,回头瞅着木时说:
“这么说,张世华先生这些时怕已多少成为上帝面前的罪人了吧!
张世华不得已,唯有凄然一笑,同时回答说:
“这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的手法!"张世华对张娜拉的这番话,真感到啼笑皆非,要说是当着外人的面责难,那语气似乎过轻,要说是把这当作闲话引笑,那话语又确实过重。张世华的神色,变得异样地拘谨不安,远不如平素那样开朗。张娜拉只在唇边浮出一丝浅笑,眼朝下快慰地远远凝视着他那似乎涨满胆汁的脸。然后,象服了一帖清凉剂似的,顿时消除了胸间的积郁。
一会事务长离座出房,张娜拉照旧要紧蹙双眉神色阴沉的张世华坐到自己侧边来。
“他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哟。总是讲那一类的话,狗嘴吐不出象牙!……想来方才让你受委屈了。”
说着,她象刚才对事务长那样,翻起眼珠,带着媚态,凝视着张世华。可是张世华的感情已经严重受损,一时难以缓解。他看来象是特意要欺压张娜拉似的,神情严肃起来。而张娜拉则象个淘气鬼,心中窃笑,一面用满带柔情的眼色,依然凝视着张世华的脸。在张世华的内心深处,虽仿佛有话要说,可总象是自己的心思已被对方看穿似的,有话说不出。就这样,两个人磨蹭了将近半个小时。突然之间,张世华问道:
“耶事务长,怎么搞的,夜来也常到你房里聊天吗?”他想平心静气地询问这件事,但说到句末,却不由得带出了颤声,张娜拉象怜悯地讪笑那落入陷阱的无知兽类,在唇边浮现出微笑。
“哪有这回事,定这么个小船里?你想啊。方才我就说过,这些天每到夜晚有了空,那些人就齐集在餐厅里,喝着酒,放大嗓门说闲话。哄闹之声连这儿也常能听到。而且,昨夜他就没来,所以刚才不是还打趣过他吗?近些时还有些坏娘儿们结伙拥到船上来,吵闹不休哩。……哈哈哈哈,哪有象你这么个小心眼儿的人!
张世华捏不着她的把柄,反而无话可说。张娜拉抬起温情的眼睛,带着坦然的神色打量着他,笑了起来。然后,她巧妙地拾起了事务长进房时中断了的话头,又细细和他谈起离开这个岛屿时的情况。
就这样,这番纠葛便由张娜拉一手任意地支吾过去,或者设法排遣。
竹子总想把一个男子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恰如猫儿戏鼠一样,她从不想放弃任意摆弄男子的那种乐趣。与此同时,她有时一见到张世华的面,就会涌起想作呕的厌恶情绪,连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在这时,她唯有借口腹痛,孤单独自,使气任性,抓起手边的物件,乱扔在地板上。她想快把那事儿挑明算了,何必接近连玩弄价值都没有的张世华呢?有时她也想干脆把事儿说明了,好落一个心情舒畅。
呵在同时,她又具有战略家的冷静头脑,从未忘记要把实际问题考虑在内。若未把事务长牢牢地攥在自己手中,她就不想随便让张世华脱逃。“没有过河先拆桥”……张娜拉一想起自己幼小时母亲教导她的这句话,就会独自苦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