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如今还不能把张世华放走。张娜拉象要牢牢地铭记载心中一般。想起了这件事。
又有一次。张娜拉手边送到了一封贴着美国邮票的信。张娜拉心想,照理不会有人把信往船上寄,就想动手拆开,可这时又引动她那恶作剧的心理,故意让张世华启封。信的内容究竟如何,确也没法想象,这样,让张世华来读信,等于把武器交给对方,而自己则要赤手空拳地进行格斗。
张娜拉对这感到有趣。然后,心里嘀咕:不知这信里会出现哪种意外的难题呢!她静听张世华读信。这封信,原来是由和张娜拉匆匆话别离船上岸的张海祥那儿写来的。信上用和其人品极不相称的拙劣书法写道,听说张娜拉兴许暂不上岸,仍坐原船返回,如果此事属实,自己也想决意返回这个小岛。
“对此,您可能过我有些傻气,但经多方考虑,认为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倘若离开张娜拉去与陌生人为伍,这样反倒要使自己精神失常了。过去从未向您透露,自己原是出生于这个小岛全国屈指可数的富商之家的独生子,由于身体孱弱,母亲又是继室,父亲爱惜我,决定让我出洋,但自己不仅怀念故土,而且也因为从来没有接触过象您这样使我感到亲切的入。没有张娜拉,在国外的土地上,他就连一刻也呆不下去。没有兄弟姊妹孑然一身的他,总认为张娜拉就是自己前生的姐姐。
请把我当作亲弟弟加以怜惜吧!至少也让我呆在能听到张娜拉之声、见到张娜拉之面的处所吧。只要自己能够取得这样的同情,即便是家人们和监护人对我如何责难,我也在所不辞。我决意回国去。事务长那边一并致意,请他谅解。”这些话。都以略嫌绮丽但却情真意切的文体没完没了地写了一通。毫不隐讳地就她和张海祥的关系一作答。
仔细地听完了这番话,然后说,若是这年轻,张世华就能如此宽容,张娜拉对此感到几分不快。继而一想,好吧,若这样通过那张海祥,张世华很可能了解到自己和胡志航两个人的关系吧。这样,当张世华带着嫉妒和愤懑之情板起面孔归来之时,她又能从心所欲地摆弄他一番,然后再和他言归于好哩。这一想,张娜拉就对张世华的意见毫无异议了。
翌晨,张世华带着深深的感奋之情来到船上。然后,他把他和张海祥会见时的情景,仔细地介绍了一番。张海祥单身一人住在东方饭店一个头等房间里。他说是由于徐海夫妻也同住在这家饭店里,这个小岛人的来往过于频繁,叫他心烦,正感到为难。他一听说张世华来访,就以无限亲切的态度出来迎接,并以兄长的礼遇进行接待,一到心情稍稍消停之后,他就毫不隐讳地坦率表明自己对于张娜拉的爱慕之意,而木村则仿佛历历分明地由他人之口听到了自己的心声,牵惹起他的隐情苦衷,终于淌下了同情之泪。
两个人都感到同病互怜的亲密之感。有此机缘,太村从心底里感到张海祥有如亲弟弟一样密切,可仍然规劝他打消回归这个小岛的意念。张海祥毕竟出身不同,对于事务长和张娜拉两人间的首尾,仿佛一任别人去想象,一点没有对张世华说过什么难听的话。张世华也没有提到这件事。张娜拉的期待全然落了空。
由于演员蹩脚,精心排练的一场戏结果竟没演成,她心中不免遗憾。可是从此之后,张海祥的形象却不时在张娜拉的头脑里浮现。即便是把他看作女性,那引人注目、体态苗条、青春年少的丰姿,总使人感到爱怜,这种思念象是也潜藏到张娜拉的心中之一角了。
船到西雅图后的五六天。张世华象是有了和徐海夫妻会面的机会。从那时起,他就变得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一点即便是第三者也不难察觉,动不动他连张娜拉的话语也会漏听,因而惊慌失措起来。有一次,他终于憋不住再把这件事闷在自己的心底。
“我呀,真想不通你怎么会去接近这样的人啊!”
他像闲聊似的说道事务长。这时,张娜拉感到腹部隐隐作痛,越发故意用左手去按住腹侧,蹙起眉头听,小过,还是一本正经地频频点头。
“这一点,如你所说,我倒是真不想和他接近哩。可是,这些天却受到他不少照顾啊。另外,看起来是那么个腔调儿,实际却是异常诚恳的人呢。虽则是不论仆役或者水手也都畏惧他,说来倒是个待人和气的人哩。更何况,我还借了他的钱!仿佛面有难色地这样说。你的钱已经花光啦?”张娜拉那样的为难之色,也出现在张世华脸上。
这个,我不是早就给你提过了吗?”
这下可难办了!
张世华仿佛一筹莫展似的,把握紧的手贴在鼻尖下,耷拉着脑袋,想不出好主意。
“人约借了他多少钱?
“唔,连诊疗费、营养品住内,将近百元之数。
“你的钱统统花光了吗?”
张世华又反复叮问一句,叹了一口气。
张娜拉象安慰一个不通世事的小弟那样说:
“还有,万一我的病情不见好转,暂且要返回这个小岛的话,在回程的船里,越发要求他照看哩。……可是,你放心,‘想来不至于发生这种事,但眼光总得往远处看,这对出门人,倒是最最要紧的!”
张世华仍然捏着手放在鼻尖下,口不开,身不动,盘算起来,张娜拉象无可奈何似的,眨着眼看定了张世华的脸,感到好笑。
突然之间,张世华左一眼右一眼频频盯着张娜拉的脸上看,仿佛在那儿写得有字,他要去看个明白才好。然后,他默默长叹一声。
“张娜拉!我是从头到尾始终信任你的,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对头?我在想,即便是单为你本身着想,是不是也应该把话儿说清楚才好……”
“那么,你就说吧,随便什么。
张娜拉的嘴边带几分亲切感,象说闲话般回答一声,可从她眼中,却放射出使张世华噤若寒蝉的光芒。在她的眼里,确实包含着一种含义。倘若是轻巧事,姑且说说也无妨,叫他无法启齿。
张世华不由得别转自己的眼睛,默不作声。张娜拉仍然执拗地用眼光不断冲击着张世华的脸。张世华仿佛感到鞭挞般一阵阵刺痛,张皇起来。
“好吧,你说啊……好啦。
在张娜拉的话语中,处处显示出善意和信赖。可张世华仍然踌躇不决。冷不防,张娜拉一伸手把张世华拉近铺位。她半抬起身子,把嘴巴凑近他的耳畔。
“你我之间本无须绕弯子用什么客套,想什么说什么不就得了吗?……啊,疼……不,不,也不怎么疼。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对吗?说吧。怎么样啊?有什么事要问?别这样客客气气……啊,啊,疼,疼啊……啊,啊!”
说着,她闭上眼,卧倒在床铺上,捏着张世华的手,按在自己侧腹上,苦楚得咬紧牙关,埋首在床毯中。她艰难地透着气,微微掀动着雪白的毯子。
张世华张皇失措起来,想说的一些话已全都扔在一边,他开始护理病人。
预计在抵达的第十二天解缆返航。在出发前三天的十月十五日,张世华接到了船医兴录的最后通知,说张娜拉无论如何暂时只得回国,比较保险。在此时,张世华已大致作好了精神准备。对一心想回国的张娜拉的隐衷,他朦朦胧胧有所察觉,自己并不想再挣扎着打消她的去意。可他却仍然如听天由命的羔羊一般,一心把未来希望托付给命运,不计较如今的满腹幽恨。
在高纬度的西雅图,眼看冬季将临,那架式确实可怕。沿着海岸线直到遥遥的远处,连亘不绝、一望无际的洛矶山脉,盖满了皑皑白雪,在天气清和的暮色中惯常出现的云峰,也变为象旧棉絮般外形破碎、色带寒意的雪云,使人战栗的白色之物仿佛眼看就将降落到大地。
仅有沿海处一列美国松的翠色浓艳得发黑,引人注目,其余的阔叶树之类,不觉间落叶凋尽,剩下的枝头如钢针般直插蓝天铁想来是西雅圈市镇的近处,由系缆处却看不到市訇,猛然间煤烟急增,人们正忙乱着准备过冬,可是,那遍布北半球的纯白色的寒气,看来是难以招架的。在双手插入口袋,蜷缩着头颈,在码头石级上来回走动的人们的姿态上,也可窥见自然季节变换猝然带来的焦躁不安。这时。绘岛丸已在着手进行紧张的开航准备了。卷扬机齿车的嘎吱声。从船头和船尾喧闹着侵入耳鼓。
长村在这天清晨仍然来访张娜拉。显得特别青苍的脸色透露出他胸中心事重重,惶惶不安,使人一见就感到可怜。王如他自己所说,他这是背水为阵哩。把亡父的资产,一溉变换成货币,统统购进了这个小岛的日用杂货,单等着这逆发出通知,随时能从这个小岛把货物运来,话虽如此,他如今却足一文不名。他原认为张娜拉一来,无论是金钱上或心理上都有了指望,却不料这事儿已完全落空。今番张娜拉决意归国,处于双手空空,又须竭力张罗的苦境之中的张世华,在两、三天之间,眼看曲终人散,就不得不栖身于孤寂与寒冬的围城之中了。
张娜拉早料定那张世华到头来仍将缠住事务长,此外别无他法。
张世华果真叫人把事务长招呼到张娜拉屋里来。事务长跟着就到。可赧装却仍是工作服。看来相当忙碌。张世华呀的一声拉吧椅子给胡志航,他的态度不似平日那般冷淡,他恳切地托着他照顾张娜拉本身。事务长也和起初的匆忙态度不同,一屁股落了座,从正面大模大样看定了张世华,亲切地侧耳倾听。张世华的神态看来反显得局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