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娜拉是由于继续了许久的沉默的惰性,不愿意第一个开说话,可张世华对应该如何启齿也狐疑不决,两人之间,就这样握着手互换着大有深意的沉默。可这种沉默,要说是伤感,却又持续得过分长久,这样,对外界刺激反应过敏、喜怒无常的张娜拉的心情,由至今一直沁入肌骨的痛楚的动荡,表面上恢复了平静,其结果,在那底层,这样的动荡情绪仍使她自己也觉得可厌的一种冷酷讽刺竟逐渐占了上风。
她甚至想缩回握住的那只有些刺痒的手,把被子蒙到眼角下,心中嘲讽似的看着那站在自己身前的年轻男子的慌乱心情。张世华也感到这种长期持续的沉默必然引起的一种压抑,仿佛有些发窘,总想设法打开两个人之间的僵持局面,找出那足以表明自己内心苦闷的适当言词。他终于含着泪水再一次低声呼喊至爱者的名字:
“张娜拉”。
这一声,和方才呼喊过的一声相比,简直是令人疑心听错似的那样美妙无比的语声。她觉得仿佛从未有人如此深情地呼唤过自己的名字。听起来,那“张娜拉”之名又似乎出奇地平添出几分传奇色彩。张娜拉特意把和张世华握着的手使上一把劲,促使他继续往下说。那眼神也使张世华的嘴受到了鼓励。张世华随即重新恢复了他的辩才。
“这便是所谓一日三秋的思念之情哩。”
他利索流畅地吐地了这句话。一听这,由于张娜拉实际已经完全辜负了他的期望,对这样的滑稽相,她忍不住想笑出声来,可不论如何沉湎于对事务长的爱恋,这颗水性杨花的女子冷酷的心,毕竟还不能讪笑张世华一心一意的真诚态度,张娜拉只是在心中感到失望似的抑郁地抱怨,“唯其如此,所以讨人厌了。”
可是在这场合,张娜拉也和张世华一样,不知道如何才能在这间屋子里形成不张不弛的气氛。和事务长分手后一直闷处在自己的房间里,静下心考虑好的对付张世华的善后之策,由于意想不到的狂躁情绪,也仍然不得要领。事到如今,张娜拉对如何对张世华适当处理,还想不出什么清晰的计划。
可转念一想,她和木部孤筇分手之时,也并没有特别采用过所谓策略之类,她只是在当时一味地纵情任性,但其结果,旁人反倒认为张娜拉必有什么险恶的心计和手段似的。说起来,人到河边自有渡啊。这一想,她镇静自若地请张世华在椅子上就座。张世华把近处的折叠椅取到铺位边坐下,这时,张娜拉又把她那柔软的手搭在张世华的膝上,频频注视起他的脸,一面说:
“真是好久不见了。你似乎清瘦了一些。
张世华一味动着自己的感情,身子一阵颤动。潸潸流出的泪水。眼看着积满眼眶,然后顺着腮边分成几行滴落下来。张娜拉瞅着那泪水中之一滴蜿蜒着流到他面部朝下的鼻尖上。要落却又未落。
一想到我的事给你添了好些麻烦,真觉得于心不安。叮我的情况也正如你所知,单说此次动身来到这儿,也就不好办。罄其所有全部变卖,这才勉强凑合着对付过去……。
她正想继续往下讲,可张世华赶忙不以为然似的截住了她的话头。
“这一点我是十分清楚的!”
趁着他一抬头,只见那泪滴巴达一声由鼻子尖抛落到西服裤上。张娜拉突然注意到张世华由于哭泣的缘故异样地肿胀、变红、晶晶发光的鼻子尖,虽明知这样做不够礼貌,可眼光却还是频频往那儿盯看。
张世华似乎不知道从哪儿说起,说些什么才好。“我的电报你是在维多利亚收到的吧?”
张世华仿佛没话找话似的随口这样问。张娜拉虽记不得收到过什么,可仍是信口地应了一声。
“晤,多谢你了。”
然后,她正想设法及早摆脱这样令人窒息的抑郁所引起的两人间的内心纠葛。
“这次才由事务长那儿得知,说你在生着病。到底是哪儿不舒服?想必让你受罪了。这类事我却全然不知,直到此刻我只是在盼着迎接到一。路顺风身体健康的你哩。说起来,你的确仍在继续受着考验呢。究竟是哪儿的病?”张娜拉不料想他竟会冲着女的盘诘起哪种病症,对这种确心无知,她感到厌恶,可一面她仍然含糊其词地就说她起先有了胃病,到了船上,由于饮食和越发厉害起来,只好躺着不起了等等。张世华担心似的紧蹙着双眉听着她的话。
张娜拉对这种泛泛而谈的应酬话越来越感到不耐烦。见到张世华的面,就使她回忆到仙台时期、母亲之死等一类事,引起她不少烦恼。为变换当时的谈话气氛,她撑持着装出几分快活的神色。
“情况就是这样,可你在这边的事业究竟怎样了?
“不说工作,不说景况,她特意使用了“事业”这一词语。
“这一问。张世华的神色眼看着有些异样。他取出显露在胸袋中的一块亚麻布大手绢,灵巧地用一只手先轻轻地捏成一团,安详地擤一擤鼻涕,又灵巧地放回衣袋里。不行啊。
他用非常绝望的语调说,可他的眼睛却还在笑。他说起旧金山的领事对日侨企业全然表示冷淡而且盲目行事,这个小岛人相互间的嫉视,也极激烈,这样旧金山的事业竟遇二了超出意料的困难,大致已归于失败。要大胆发展,按其设想,与其在美国西部,莫如在中部,特别是以芝加哥、勺中心进行筹划。
所幸还可以托赖着一个自己在旧金山时熟悉的有信用的德国人作他的代理人。在西雅图也已经物色到一个合式的铺子。若去芝加哥,到哪儿想先住进现任这个小岛名领事的某个大五金商的铺子里,了解美国做生意些诀窍。而同时,还可动用这个人的部分资金,开始和这个小岛直接进行交易。芝加哥的寓所已经决定,连租赁的一层公寓房子的图样也已寄到。租借一层虽不很经济,但若把空出的部分房间分租出去,所费也就不会很高,居住也较方便。
他提到这些情况,说得也很细致而周到,以一种总象是企业家的口吻,有条有理侃侃而谈。话题这么一变,张娜拉这才感到有如在泥淖中拔出了双腿,心情轻松起来。她一直凝视着张世华,虽不想听,却仍然竖起了耳朵听他说的这番话。
张世华的容貌,在这一刻间,却显得异样标致,原来自皙的皮肤,不知使用了哪种特殊洗涤剂精,琢磨得连底部也都烨烨生光,擦上发油的漂亮分头浓发,与他那白皙的皮肤形成了在西洋人金发上从未见过的有趣的对照。即便在色调和领带的搭配上,也不露痕迹地显示出他的匠心。
“与你一会面就说出这类事,真不好意思啊。可实上,就说这一次,也就颇费了一番张罗。到这儿来接,那盘费也就不好办,有些拮据哩。
说着,他惨然一笑,遮盖过去。可在张世华胸前沉甸挂着一条分量不轻的金链条,两手手指上光灿灿戴着四宝石戒指。
张娜拉一面听着张世华的话,眼睛却盯着张世华的指,这时她忽然发现在那四个戒指之中,却夹着一个两订婚时交换的纯金戒指,又想起自己没有把那个订婚戒:戴在手上,这一来,她若无其事地由张世华的膝上缩回手来把被子盖到下巴边。张世华想追索那只缩回的手,挪一挪椅子,探出脸,挨到张娜拉的脸边去。
张娜拉!
怎么?
这就是爱情场面啦?这一想,张娜拉不禁厌恶起采可冷冰冰背过脸去却也不成,正感到几分为难,这时碰到事务长徒具形式地敲一下门走进房来。张娜拉仍然躺卧着用眉目深情地招呼着事务长:
“呀,您好!……方才失礼了。因为考虑刮一些麻烦事,终于任性起来,真抱歉……惫在忙着吧!一听这,事务长半象说笑似的开口讲话了,见到张世华先生,这才想起忘掉了大事一桩里。张世华先生给您拍来了电报”“我啊,在维多利亚忙得够呛,压根触它忘了。真是对不起。那电报竞皱戚这尉样子。”
说着,他从左边一代取出一份缝中积满烟草粉末探成一团的电报纸。张世华在先一刻曾听到张娜拉说过确实看碍了这份电报,这时不免有些惊讶,于是看一看张娜拉。这件事,说来确是无关宏旨,可它也表明她和事务长之间的关系,想起了这一点,张娜拉不禁有些着慌。但这不过是一刹那之间的事。
胡志航先生,您今日到底怎么啦?这个我在当时不是早就分明看见了的吗?
说着,她飞快地使了个眼色,事务长仿佛随即察觉到话中有因,巧妙地顺着张娜拉的口气说:“什么?您看到了?……啊,对了对了……我是痴人说梦话哩,哈哈哈哈。”
然后,两个人对着面哈哈大笑起来。暂时之间,张世华交替着看着两个人的脸。可这样他也随之笑出声来。两个人一见到张世华笑了起来,又觉得瞧着滑稽似的,再一次笑,情照样能心心相印,这一点叫两人象孩子般感到高兴。
可是,由于这一件逗趣事,一时间打断了两个人的话。为一些琐碎事,两个人竟发出一阵有些过分的笑声,这仿佛隐隐间伤害了张世华的感情。在此场合,张娜拉心想,暂不去理会那仍想留在此处的事务长,重新去和张世华应酬一番才是上策,这样,她重新回复到原来的恳切神情,伸手到枕下,取出放置在那儿的李古化的信件,递给张世华说:
“这是李古化先生给你的信。李古化先生给帮了不少忙哩。可是,他是个不紧不慢的人,真叫人着急。阿爱和阿贞上学的事儿,也托赖他去办,真是于心不安哩。这些时定然在吵吵闹闹和大伙儿谈判哩。这情况,仿佛就在眼前哟。
她这样一暗示,张世华就仿佛开始把话题范围移向自己似的,不去理会事务长,带着对于张娜拉唯有自己才有最高的发言权似的态度,说出了一些话。事务长在这时,估量着情况,站起身来,突然走出房去。张娜拉眼快,窥见那神色,变得异样地严肃起来。
对不起。
张世华处于天性,到这时,还只是冷冷地表示一下歉意,随手扯开李古化的封口,这是好几张在西式格子纸上用钢笔的蝇头小楷书写的厚厚一叠,张世华花费了相当时间才看完这封信。其间,张娜拉抬起头,一面听着甲板上起劲地卸货时人声足音的喧阗之声,一面借着鄢略显阴暗的光线视着张世华的脸。在微微蹙起眉心、专心细读来信的术村的表情之中,时时稳现出烦恼和狐疑等神色读完信之后,他轻轻舒了一日气,随即把信递给张娜拉说:
“竟说了一些这样的事。给你看看也无妨,依看一下吧。”
张娜拉不十分想去看那信,可多少受到好奇心的驱使。不禁浏览起来。
“象今番这样奇异的经历,我却从来没有体会过。我兄去后,关于张娜拉小姐要我负起一切责任。我想做却又投法去做。若允许我明确说出我的看法,我认为,我兄弟还有全然由占领张娜拉姐的心。
可以说,我是对于女子的心全未接触过的这么一人,可我认为我说的事儿若果真不幸而言中,那么,在张娜拉小姐的恋情之中,若这种感情真能称为恋情的话,我认为还有若干保留的余地。
“这也可能就是所谓女性的一种手腕吧?可是,这在我,却实在大惑不解。
我一走到年轻女子之前,总感到特别局促不安,连开兑话也有些为难。可在张娜拉小姐面前,说起话来感觉就完全两样。这是值得思考的事。
“事实上,也可认为象张娜拉小姐那样的人,正如我兄所说,是具有过人天赋的。可是,那样的人很可能在某处还有些残缺不全。
“坦率地说,我对她确是感到最厌恶不过的了,可同时,又觉得她却是最值得令人依恋。我真想解开这样的矛盾。请原谅我的幼稚吧。张娜拉小姐以往不知道在哪儿走错过路。可是,尽管如此,她却能仍然处之泰然。
“上帝对魔鬼一无所赐,只给它以一种‘魅力’。我想起了这一点。……张娜拉小姐的‘魅力’究竟来自何方?失敬失敬。我的话看来说得过于冒昧了吧!
“有时,那时时被人认为可憎的人,却时时又被人认为可怜不堪。张娜拉小姐看到这儿,大约要嗤之以鼻的吧!因为她虽则是个可怜的人,却又象极端厌恶去受别人的怜悯。
“对于我,说到底,张娜拉小姐无论什么都不可理解。我兄居然选中了她,这样的自信真令人惊奇。可情况既已如此,我认为我兄必须竭尽全力设法去理解她。愿上帝保佑我兄等的生活将获得最后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