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娜拉进房之时,他们没有自报姓名,坐在最舒服的一张安乐椅上的男子把座位让给张娜拉,自己弯腰曲身,蜷缩到已经有一个人坐着的铺位上,看那模样,满座齐声发出一阵笑声,可他们随后又立即若无其事地高谈阔论起来。话虽如此,座间人似乎对事务长倒是刮目相待,看情况,对于事务长和张娜拉之间的关系,也象由事务长之口听到了前因后果。张娜拉在这么一伙人之前,倒终于安下心来。他们对张娜拉给予下级船员们称之为“大姐”的那种待遇。
“一到那边,照这样会发生纠葛哩。徐海老婆,那臭娘儿,一味地想磨牙讨好儿!”
“天生一副讨厌相”
“想法儿给她来个冷不防,堵上她那张臭嘴!”
他们逮样七嘴八舌地说笑着,显示出他们亲密无间的心情。事务长不动声。凭倚着桌子,默不作声。张娜拉则想从这些话语中去了解这些在场者的个性和倾向。在兴录之外还有三个人。其中之一穿着羽纱制的大宽袍。
“就这样坐着原船回去得了。”
这个身穿羽纱袍子精于世故的中年人,偷眼看一看张娜拉,这样说道。事务长带几分窘态,懒洋洋注视着张娜拉,一面问:我也这么想,你呢?
那……张娜拉单是含混地应了一声。第一次当着这几个在交谈的男子的面,要作出明确答复,毕竟有些尴尬。
“最好就是这样吧。你要是生了病就有办法啦。即便能上岸也不能马上自由行动的。而且,这样的体质,那检察官也必然会多方挑剔的。象前些时那样,就发生过在检疫所全身检查的事件,结果闹起了国际纠纷。所以,与其这样,倒不如在起航前一直睡在船上。这一点,我会给你料理妥帖。到起航时,说你怎么也不行,也就无事了。”
“唉,只要徐海夫人向张世华那家伙美言几句,不也就了事了吗?”
事务长仿佛不管船医所说的话,按照自己的想法坦率地说。那张世华却不是一个由于这类事就把张娜拉撒手的爽气人。越去、倦目然也耳闻不少闲话,可他听了却说:“我对那道,可我既然是个基督徒,说什么也想去拯救张娜拉。我想象一下被拯救的张娜拉吧。我相信到那时她将成为一个最理,想的better half哩。”东北人那种沉默寡言的犟劲,对于张娜拉,乃是最难忍受的厌恶的根源。
张娜拉默默静听着大伙儿说话,倒认为兴录的策略最为实际。这样,她用亲切的语调,看着兴录说:
“兴录君,我倒不是假病哩。前些时,曾几次想请您给诊视一下,总想着无须小题大做,勉强忍了下来,怎么说才好呢……在上船前就感到有些不舒适……在腹部上这个部位不时会产生异样的痛楚。”
听这,那缩进铺位中去的男子,禁不住嘻嘻地发笑。张娜拉用眼角瞟了他一眼,也一起笑了起来。
“呀,这种场合说这样的话,我的底细也全给兜露出来啦。就这样,兴录君,回头再请你给查一查。
和事务长的谈话,就这样含含糊糊告一段落。
在只剩下两个人时,张娜拉说:
“那么,从现在起,我就是个真的病人了。
说着,她捅一捅胡志航的脸,碰一碰他的嘴唇。从西雅图市内腾起的煤烟在远处已隐黪可见,张娜拉便回转自己的房间去,然后换穿上西式白睡衣,把头发编成长发辨,睡到床上去。虽说是对兴录象玩笑般谈到了疾病,可长期来叶子实际上象生了子宫疾患。
腹部一着凉,或者情绪一激动。其屑下腹部准会感到紧缩般的痛楚。这次坐船,暂时之间象是遗忘一般对这种不快的痛楚不大感觉到了,体会到多年少有的说不出的健康乐趣,可最近那痛楚却又日见其激烈起来。半身麻痹,头里一阵晕眩,这类事并不罕见。
张娜拉上床之后,用手掌揉一揉有轻度痛感的部位,心中想象到船靠西雅图码头时的情景。要准备的事儿,虽说不胜枚举似的,究竟要准备些什么,却又心中无数。至少是不管怎幺说,若不竭力把手头的事儿拾掇一下,若不准备好让别人看一看自己的这番苦心,则事儿就不会象原计划那样顺利进行,想到这,一心想躺卧一回的张娜拉,在这时又一骨碌站起身来。
她首先把到处乱扔的昨天穿过的华丽衣衫折叠起来,藏进去皮箱去。把睡觉前穿着的服装,特意露出那长衬里之类,串在晾衣竹竿上,挂在墙边,把事务长忘记带走的烟斗,帐册等类物件仔细藏进抽屉里,取出李古化写给张世华和自己的两封信,照李古化原来放置的位置塞进枕头下。
镜子前摆设着她两个妹妹和张世华的相片。然后,她忽然想起忘掉了一件要紧事,便隔着走廊下叫出兴录来,托他给准备好药瓶和病床日记。从兴录送来的药瓶里,把大约一半药倾倒在痰盂里。把由这个小岛托带给张世华的各色物品。一件件从皮箱内取出。其中不乏会使她引起乡愁的多种什物。连气味也使她内心隐隐触及到这个小岛故土。
张娜拉停一停一直忙到此刻的手,站立在屋中央看一看离横滨时房里的原样。一看到那些有旧时记忆像香味般渗遣的物件,张娜拉的心不由得起了一阵骚动,不过泪水却莲不费力淡淡地归于消失。
仅有前甲板上起重机的声响隐隐可闻,张娜拉的房里显得异样安谧。张娜拉的心象无风的池沼面那样沉甸甸静止不动,她的身子无端地娇慵无力。
餐厅的时钟响亮地敲了三下。仿佛是早有默契似的,在这时,汽笛拉起了一阵凄厉的声响。张娜拉心想,这是轮船进港的信号。这一来,原先沉着地脉动的心胸随即起了激烈的骚动。
这不是张娜拉原来设想的行动目标。这次长途航行已经终结。从十四、五岁时起,一直想来专攻新闻记着专业的美国。一直想来而梦中也想不到真能临的美国,就在眼前了。单是这一点,也就使张娜拉的心感触万端。想来那张世华会强忍住一颗狂热的心,站立在码头边,含着洲水等候轮船靠岸吧!想着想着,向张世华和两个妹妹的相片那边一瞥。不可能用相片和这些并排摆列的定子,在此时也引起她无限的哀思。
这个孩子没有能够给予她生活保障的父亲,而常把她抱在膝上艾辅她的母亲,又远在异乡。如今不知她在那池畔孤寂的小舍中干些什么?想象到她在笑,也觉得可悲。想象到她在哭,又觉得可怜。这样,张娜拉胸中忽然引起了一阵郁闷,止不住的泪水簌簌地往下流。张娜拉赶忙挨到铺位边,拿起枕边的手绢掩抑住眼角。
黯然伤神的泪水还是止不住点点滴滴地在流。可在这种意外的感情的反复之中,又混杂了几分又或。这是越来越深沉,越来越哀伤的愁思,是难以测度的深沉、孤寂、伤感的愁思。
这是全然不带幽恨怒气的。念俱灰般对世间所有人都深切地感到依恋的那种愁思。爱的定子、亲爱的妹妹、亲爱的父母……为什么在如此,人眷念的人世间,唯有自己的心是这样忧伤孤凄?为什么人世间就不知道怎么来哀怜自己这样的人?这样的感触,星点点随着那不断****衣衫的泪水从心中涌现。张娜拉不知不觉想紧紧攥住这一些感触,然而枉然。在这样的感触与感触之间,如无星之夜、无波之海那样的阴深无边的悲哀将一切爱憎全染成一色,越来越暗淡。厌生不如盼死那卡的想法,不即不离地缠绕着张娜拉的心。张娜拉终于伏倒在枕头上,自怜薄命,潸潸地继续哭泣。
这样约摸过了小半个小时,只见轮船已拴系在码头上这时又响起了第二遍汽笛声。张娜拉没精打采地抬头一看,手绢已为泪水濡透得湿漉漉扭成一团。水手等人接传缆索的声响以及带鞋钉的皮靴在甲板上来回走动的步履之声乱作一团,在头顶上宛然如失火现场般喧阗骚动。张娜拉带着象哭了又哭哭闹不休的孩子般茫茫然不得要领的心情,无动于衷地听着上面这些喧嚣之声。
猛然问,在门外响起了事务长的语声:
“房间就在这儿。
这一声,宛然如惊雷,听来十分可怕。张娜拉不由得心里扑通一跳。虽则正打算预先作些准备,可心想并无法作出什么准鱼。如今的心情还不是能和张世华坦然会面的心情。她张皇地站起身来,可站着也仍然感到无可奈何,她象被追捕的罪人般把两手按住头发,揪住发绺,一面扑通一声伏倒在铺位上。
房门打开了。
“门开了。”张娜拉象向自身求救似的在心中哼出这一声。然后,她全身象憋住了呼吸般极度紧张起来。
“早月小姐,张世华先生来看您啦。
这是事务长的声音!啊,是事务长的声音。事务长的声音。张娜拉全身哆嗦着面向内壁。……这是事务长的声音……
“张娜拉!”
那是张世华的语声。这会儿听到的是感情激动因而发颤的张世华的语声。张娜拉产变得疯狂起来,说什么也不能去见那两个人的面。张娜拉背向两个人,越发向墙边折腾,从抽泣的间隙中,象发疯似地叫喊起来。可她那忽而升高忽而降低的颤声,听来象是一阵笑声。
“出去……一定请你们两个都出去……走出房去……行行好吧,马上就从这间房子……出去吧……一张世华带着极端不安的心情贴近张娜拉,用手搭在她的肩上。一感到张世华的这只手,她由于恐怖和厌恶,缩拢身子,紧抓住墙壁。
疼啊……不行啊……我的肚子……快出去……快!”
事务长像在治呼术村悄悄地低语一会。然后,两个人蹑手蹑脚的出房外。张娜拉却依然气息断续地在说:
请出去……到那边去……”
一面说,一面哭个不停。
象是在餐厅里和事务长泛泛地谈过一阵的张世华,估量着合适的时间,再次去敲张娜拉的房门。
这时,张娜拉仍然埋头伏倒在枕上,内心依然沉浸在难以设想的感情的漩涡中心,可一见到来人只有张世华一个,这才懒洋洋横转过身子躺着,伸出袖口卷到手腕边的白皙的手,默默然和张世华握手。张世华自从见到了张娜拉激动地哭泣之后,难以抑制的感情越来越强烈,眼角上堆积着溢出的泪水,厚实的嘴唇在震颤。哀怜地兀立着凝视张娜拉的脸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