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在用拳头不断地敲门。张娜拉匆匆拢一拢前摆,别转头照照镜子,擦擦泪水,按按眉毛。“早月小姐!”
张娜拉好一会左思右想,踌躇不定,可最后下定了决心,忐忑不安地打开锁,把门打开。
事务长醉醺醺走了过来。不论喝多少都面不改色的海量无边的胡志航。醉成这洋确实罕见。他叉着腿凭倚在关紧的房们上。淡淡地眨巴着眼,凝视着站在这边的张娜拉。
“张娜拉小姐,‘张娜拉小姐’不好听,那就叫早月小姐吧!早月小姐……我做的事总是有打算的哩。我啊,在横滨时就开始迷上了你。这一点,你也不会不知道的吧!暴力?暴力是什么?暴力是件愚蠢事。要杀,要杀,我也仍然要这样做。”
张娜拉一听到最后这句话,象是感到一阵晕眩似的洋洋得意。
“张世华和你的关系之类,我已在横滨支店长那儿听说过。他是和等人,我自然不得而知。虽则不知道,可在我这边,却只觉得我在暗中迷恋你。这样,这样你该明白了吧。我没羞没臊把这些事都兜露出来了。说到这儿,你该明白了吧。”
张娜拉眼中闪耀着光辉,贪婪地听完了这番话。她细细玩味。然后,她终于完全明白了。
就这样,对张娜拉而言,她渡过了决定她命运的一天。观灯火。没有胡志航作伴,未免有些扫兴。可不管怎么说,她的心情是平静的。动不动那微笑就象涟漪般掠过她的唇边。
却不料从第二天起,一等舱里的乘客对于张娜拉的态度,象翻过手掌般起了变化。能在一夜之间引起如此巨大的变化,照张娜拉的想法,唯有徐海夫人才这样的本领。
徐海夫人虽说有个体面的丈夫,又善于周旋应酬,说来还在妙龄之年,只是已经逐渐走上了下坡路;可是,具有与任何人匹配也都毫无愧色的才貌的年轻活泼的张娜拉,具有薄命的身世,凡与两人接近的男性,对两者的同情必然有所轻重,但就品德而言,却是徐海夫人一类立场上的人物握有利器,而夫人有事从来不会忘怀利用这一利器的。
深藏在乘客对于张娜拉的同情心深处的野心,是虚无飘渺说不上是一种野心的野心一一换言之,不过是一种想在张娜拉的记忆里留下一种“这是待人亲切的男子”,“那是勇敢剽悍的男子”或者“丰姿翩翩的男子”之类印象的野心,由于断言其已经无望,在夫人这边已经看得出可以重新取得乘客的同情了。
事务长已经离开了她的势力范围,这一点也是使夫人感到不快的。由于此,夫人就以极其微妙的手法把张娜拉和事务长两人的关系迅速在船中传播开去。其结果,张娜拉为船里的社交界所摒弃。
至少在徐海夫人面前,乘客们对于张娜拉大多显示曲冷淡的态度。其中最为可怜的则是。他不知道由何人之口听到了些闲话,每当张娜拉在早晨迟迟醒来跑到甲板上,一看,那总在凭倚着扶手远眺已经进入波光水色的他,一见到张娜拉的身形,马上转身就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打那以后,罔宛如幽灵一般。只知道这个人确在船上,可张娜拉若想到要去找他,他一转眼就会消失。可张娜拉在无意之间又时时感到张海祥的确在某处注意着自己。对张海祥的怜惜之心,连张娜拉也已经完全忘却。
到末了,张娜拉对全船中人这样地歧视自己,虽不能不有些不安,可对那后果却是满不在乎。船在今天就要抵达西雅图了。处在徐海夫人以及其他乘客的所谓“监视”之下,她感到不快,也只限于今天一天了。张娜拉这样平心静气地想。
可是,轮船将在西雅图停靠,这一点却不由得又引起张娜拉其他的不安情绪。她想到自己唯有去芝加哥和张世华过一年半载的夫妻生活,又想到她和木部共同生活却不到两个月。而和胡志航,则象是离开一天也受不了。可是,要考虑这类事,在船到西雅图之后还有三、四天的余裕。胡志航无疑首先会代她考虑这一点。张娜拉的确不愿而且也不可能去勉强让这个问题干扰她如今的宁静情绪。
张娜拉因为和乘客们会面就使她不快,便仗着事务长领着她登上指挥塔。轮船如今在小海峡似的狭窄内海之中平稳前进。船长和从维多利亚雇来的领航员并肩而立。他一见到张娜拉,和往常一样,脸色通红,脱帽致意。显出俾斯麦似的一张脸,比船长的长白发还多两三倍的领航员随即别转头打量旰予;又别转身子用浓重的苏格兰乡音询问船长:
“Charmin,little lassie!what is that”
他本以为张娜拉不懂,所以这么说。船长赶忙和他嘀咕了几旬,这一来,老人哈哈大笑起来,偏着头,再一次回眼瞅望张娜拉。
张娜拉一听这,只觉得这全无恶意的爽朗笑声十分悦耳而且和那干燥晴朗的秋晨之空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够协调之处。
她真想在老人的背脊上抚摸一会。轮船全无颠簸地为满载美国松的大小岛屿间曲折穿行,即便是撞击船舷边的微波之声也显得十分恬静。天近晌午,轮船要变换方向绕过那不小一个海角,不久就到达了唐逊特港。
在这儿,照例要由美国官厅检查一番。在用山石上剥蚀的泥土填筑而成直练到码头边的小小渔村之中,一排排象在四角形的箱子上开上窗户,用清一色的鲜艳油漆涂成的二三层住房,顺着险峻的斜坡,忽高忽低,连亘不绝,在丘陵之上,戽水的风车在碧空里缓缓转动着叶片,卡喳咯喳悠悠然发出旋转之声。
海鸥群集,发出猫叫一样的啼声,贴近水面在船的四周缓缓飞翔。这些在张娜拉眼里,也象是许久未见的珍奇之物,连糖果店的叫卖声一类音响也从市镇那边传来。张娜拉凭靠在挂海图的墙上,沐浴着暖洋洋射来的秋阳,以安谧幸福的心情远望着那边小小市镇上的小小生活风貌。
在这时,她忽然感到,在这十四天的航途之中,她已不知不觉以大海之心为心了。在放荡不羁、反复无常、无法想象的激情下折腾的那个大海。原来张娜拉象向往失去乐园的夏娃般凝视悄悄然微微升降的水纹,怀念起遥远的海上旅途。
早月小姐,就在那儿好了,朝这边露一露面。”她忽听得就在下边的事务长的语声。她象听到母亲呼喊的少女那样,高兴得心里发跳,从驾驶室的扶手处向下俯视。事务长就站立在那儿。
“one more there,look l”
说着,他向一个象是美国税关官的人用手指一指张娜拉。那官吏点点头,在手册里记上一笔。
轮船不久离开了这渔村,一出发,事务长便登上了指挥塔。
他并非特意冲着船长或者张娜拉,说出了这句话。然后,他和领航员握握手,说:
随后,暂时之间,三个人兴高采烈地闲聊起来。可是,忽然他又象想起了什么似的,回顾一下张娜拉,对她说,“眼看马上就要忙得不可开交哩。在此之前,有些事想和你商量一下,请你下来一趟好吗?”
张娜拉和船长打了个招呼,随即跟在事务长身后走去。
下扶梯时,张娜拉已感不到近在眼前,结实宽广的肩膀会产生什么令人紧张的不安情绪了。一来到自己的房间前,事务长把手搭着张娜拉的肩,把门打开。房间里早有三四个男子在浓浓的烟草雾气中局促地或立或坐。这儿也有兴录在场。事务长坦然地仍然手搭着张娜拉的肩走进房去。
这依然是事务长、船医等人纠集的那一组,也就是时常围坐在友谊室的小桌边,一面斟着威士忌一面不时对其他乘客的话语任意评头论足的那一伙。他们象是在太平洋上常来常往的人,论服饰,这个小岛人一穿就显得别扭的美国式便眼在这些人身上看着也并不感到特别不顺眼。至于说池们究竟是哪个行当上的人,那就连对此善于识别的观察力敏度高人一等的张娜拉,也没法猜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