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务长以偶然间见到了古怪事儿的孩子似的好奇惊讶的神色,打量着张娜拉,眼上眼落,从她那一只脚脱落了拖鞋仅穿上白布袜的足下,直看到微微松乱的发髻。
“你这是怎么啦?”
他象是不胜诧异似的发问。张娜拉正想抢先着立即作答,却是开不出口。胡志航一看那模样,这才当起真来。他把那叼在嘴上的雪茄烟随手放在烟缸上,站起身来。
“宠意怎么啦?”
他再一一次问她。这时,张娜拉冷冷地迸出一句“没有什么。”
正如两个人的言语格格不入,两个人不可思议的感情也产生了问题。她不想再在这儿果下去,她忍受不了更加沉重的打击,她踏乱华丽的下樱,一转身就向房门走去。事务长这时挡住了张娜拉的娇弱的肩膀。这一来,张娜拉无奈,只得呆立在办公桌旁。
不论是自豪、是羞耻、是怯懦,全都抛在脑后。一听便吧,或杀或死。她净想着这类事。忍了又忍的泪水也任凭它淌下,她感到事务长那只又长又大的手仍搭在她肩膀上,一味大抽大噎自怨自艾地哭泣着。可这时一见那摆设在手边的事务长的家属照,又禁不住怒气横生,不管好歹把相片一把抢来,同时用足全身之力,拿出杀人行凶般的胆量,把相片扯个粉碎。
然后,把揉碎的相片纸屑仿佛要穿透那男人胸膛般投掷过去。这一来,恨不能咬住那相片的击中之处,作出疯狂的架势,拼着命猛扑过去。事务长不由得身子退后,张开双手,想拦阻奔上麓来的叶予。可张娜拉忘其所以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把面都伏在男的胸前。然后,双手的指甲倒竖般抓住他西服的肩部,一会儿咬牙切齿地浑身发抖,然后,又逐渐变成了啜泣,到末了竟眼泪潸潸地放声大哭。暂时之间,仅有叶子绝望的哭泣声在庄静谴的房间里扰动回荡。
突然之间,张娜拉感到自己的背心上搭上了胡志航的手,更像触着了电气般瞿然一惊。随即向旁闪开。哭泣着死缠住胡志航的叶。明知道必须要胡志航作出某些保证,可自己的举曲又恰如要求他说些温存话,对自己的这种矛盾不免吃惊,惶恐得用两手遮住脸退后到房角边。胡志航随即走上前来,张娜拉像被猫儿盯上的金丝雀折腾着在房里乱逃,可过来。
张娜拉使出了全身之力对他反抗。可这时的胡志航已经不是平日的胡志航了。今早看相片时从身后把张娜拉紧紧抱住的那个胡志航又醒悟了。在狂怒的野兽身上所见的那种凶暴而难以遏止的力象暴风雨般在男子的体中肆虐,胡志航猛然间抓住了张娜拉。
“你又来戏弄我啦!”
从咬紧的牙关中迸出的这句话象惊雷一声打入张娜拉的耳鼓。
这样的一句话,这句露骨的洋洋得意的昂奋话,恰是张娜拉想从男子口中听到的。张娜拉在粗暴的拥抱中听到了这句话,心头感到一阵轻松,觉得自己的本性又在哪儿抬起头来。对于胡志航这样的态度也仿佛已能假意儿周旋一番。
张娜拉照旧继续哭泣,可那泪水之中已经掺入了若干虚伪的泪滴。
“别这样,快撒手。”
这句话,对张娜拉而言也是一句戏剧性的牵强话。相反,胡志航却沉醉于张娜拉的一言一语之中了。
“谁放手?”
“真的,把手放开!
“不,啊!”
张娜拉对胡志航的接吻左闪右避,啜泣得越发厉害。胡志航象受了致命伤的兽类般透着大气,连张娜拉也不由得感到那胳膊之中有恶魔般的血液在奔流。张娜拉心中估量着那情况。然后,张娜拉猛地止住了哭泣,目光锐利地扭头看着胡志航的脸。从她的眼中,放射出胡志航始料不及的锋利强烈的光芒。
“真的,你快撒手吧!”
张娜拉斩钉截铁地说,趁着胡志航的手稍稍松动的当口,机灵地逃出了他的怀抱。她随即横穿过房间,奔跑到房门口,伸手抓住把手说。
“你今早是把这扇门锁上的……这是暴行……我…说着,她的情绪有些激动,低下头,想再说些什么,可突然问她打开门走了出去。
留在房中的胡志航,暂时之间,发愣般呆立不动,可一套儿就顺口用英语胡骂乱咒,一边立即奔出房门追赶张娜拉。不一会,他来到张娜拉的房闻敲起门来。张娜拉插上锁,只是不作声。事务长继续把门敲了两三下,忽然又听得他高声说了些什么,一边走进船医兴录的房间去。
张娜拉心中暗暗盼着兴录会由于事务长的教唆到这儿来,说些什么。可是不但没有人来此说些什么,而且从船医室里不时传出旁若无人的大笑声。事务长也并不象会轻易离开那房间的模样。张娜拉那颗越来越昂奋焦躁的心。想象着那边事务长的种种风貌。其余的事一个也进小列她的火脑去。她不由得为自己如此的心情变化而感到震惊了。
定子!定子!张娜拉象招呼邻室的入那样用小声叫喊可是。把其至爱者名一叫出声来,在响声中甚至看不出重新回忆起业已遗忘梦境的反应,为什么所谓人心竟会改变到如此地步?
张娜拉哀怜定子,却尤其裹伶自己的心。
她眼中噙满泪水。然后,她无心地坐在小桌前,取出收藏在要紧物件之中的当时在这个小岛还极珍贵的自来水笔。动起笔。在手边的纸片上写起这样的字样;女子荏弱之心为人所果其酷何似深踩以为恨妾之命运水上浮萍哭泣无门含恨至死,她这样不假思索,连文艺也不甚了然,信笔地一气写成。
可一写到那“死”字,张娜拉象要折断笔尖似的,焦躁地把这字抹掉。把本心尽情地透露给事务长,无异于叫他来任意地摆弄自己。张娜拉发泄着怒气,把空白处乱涂乱划。
这时,突然从船医室里传来了胡志航的朗朗笑声。张娜拉不由得抬起头来,暂时间侧耳细听,然后悄悄地挨到房门边,可在此后,却又是声息全无了。
张娜拉腼腆地回到座位上,然后又在纸上任意涂抹起来写出些不成形体的字形,一面曲起手臂,用一只手按着阵阵发痛的头,默默无言地继续思忖。
若想要称心如意,则张世华、定子又有什么用?若能够抓住胡志航的心。往后自己还算有几分体面。是这样哩。
名不能如愿……若不能如愿……若不能如愿,则万事万物全无作用。若这样,还是趁漂亮时死掉倒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不过……张娜拉不知不觉间变得纯然伤感起来。一想到自己有这样的天真想法潜藏在心问,又觉得似乎想艾辅搂抱自己那样的爱怜自身。这一来,她沉溺于自从与木部分手之后从未体会到的那种甜美情绪之中了口她沉浸在殉情者那样的委身于恋情的全无挂碍的心情之中,一头伏倒在小桌上。
一会儿,她象沉醉人那样抬起头来,此时,天色早已阴沉了,昏暗的光线好像一点都要消失殆尽。
猛然间,船医室发出一阵砰砰的开门声。张娜拉瞿然一惊。这耐,张娜拉察觉到屋外有人。用由在推门,又听得事务长叫“早月小姐”的声音。她受到了一阵象是要使全身蜷缩似的冲击,不由得站立起来,直向后退,躲避到屋角处。然后,全身一震,又听到一声叫唤。
“早月小姐,麻烦你。请开门。”“早月小姐,麻烦你。请开门。”
张娜拉赶忙把小桌上的纸片抛扔到纸篓里,把自来水笔收藏在隐蔽处。然后,她急匆匆扫视一下四周,忙不迭把小窗帘拉上。然后,她仍然呆立着不动,心中惶恐不安,犹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