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可没有哭。”
张海祥说着,两腮泛出了红晕,一扭身,转向另一边。怎幺说,这也象是少女的举止。这好似想要让别人搂抱的一个躯体,还有包藏在这躯体之中的一颗心。张娜拉更加挨近一此“不,不,你象是哭着的哩。”
这一来,张海祥感到无法抵赖,便低头望着下方的海,索性从裤袋里掏出手绢来擦拭眼睛。然后,他用微带幽恨的眼色,从正面看着张娜拉,连嘴唇也红了起来,嵌在苍白皮肤里的红色自然逃不过对色彩敏感的张娜拉的眼睛。不知怎的,张海祥显得十分激动。张娜拉在扶手上安详地按住他那激动得瑟瑟发抖的柔软的手。
“来,用这个揩一揩吧!”
张娜拉从袖子里取出一块芳香扑鼻的亚麻布小手绢。
“我这儿带得有。”
张海祥讪讪地看一看自己的手绢。
“在这儿哭什么?啊,我这个人,总喜欢管些闲事。”“这没什么。……只是一看到大海,不知怎的就会淌下眼泪来。因为体质弱,所以遇到些小事,也会伤感起来,可真不好办,一点没什么……”张娜拉同情似的频频点头。张海祥感到和张娜拉照这样待在一起非常愉快,这一点,对张娜拉而言,是一目了然的。一会儿张娜拉依然把自己的手绢拥在扶手上说。
“有便请到我的舱房来,再细细和你说说话儿吧。”
张娜拉依恋地说,然后转身离去。
张海祥虽一直不曾去过张娜拉的舱房,但自从有了这次交往,两个人就常在一起亲密地交谈。张海祥不会应酬,言语不多,阅历过浅,昧于世故,张娜拉只须略施手腕,便随即打开了他的心扉。
一旦他消除了顾虑,就不难看出,他是个温文尔雅、极其纯正而且思虑敏锐的青年。由于他生性腼腆,对于年轻女性至今总也没有接触过,这样,就对张娜拉十分眷恋似的接近起来。而张娜拉也以一种同性之恋似的心情去爱怜张海祥。
在这前后,那事务长开始同张海祥接近起来了。张海祥在不和张娜拉交谈时,就总去跟事务长一块散步什么的。可他对于那可认为是事务长的两三好友的乘客却仍然不去搭腔。张海祥不时对张娜拉念叨事务长,说他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粗暴,实质上却是个与众不同、不拘年龄地位等隔阂亲切待人的人。
又说是若要进一步深交他也愿意。可这样每次却总会遭到张娜拉的强烈反对。她认为要那样的人作张海祥的谈话对手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她讪笑着说,那样的人和张海祥不可能有什么相通可取之点云云。
受到张娜拉吸引的,却不仅是张海祥一个人。每当午餐刚罢,人们齐集在交谊室之类的时刻,大致分为三个集团。
聚集在徐海夫妇周围的人数最多。有从纯粹是外国人的团体里来到徐海身边的,至于这个小岛的政治家,实业家们更不用说,也都争先恐后地奔凑到那儿来。从那儿起,仿佛逐渐串起了一条细线似的,则是年轻的留学生和学者们这一伙摆了阵势,然后那条线又渐渐粗壮起来,就有张娜拉和少年少女这一群。
那些在餐厅里碰上了意外的质询无法作答的像补外交官之流,成了其中最重要的联络线。在众人之前,张海祥象是有意回避似的,不去和张娜拉表示亲热,保持着一种不即不离的态度。
在这里毫不客气地和张娜拉惯熟亲热的是那些孩子们。穿着雪白薄纱服装、系着鲜红的大缎带的少女们,一身海军服轻装打扮的少年们。像花环般聚集在张娜拉张海祥等人本能地忌讳这一班人。张娜拉也总认为这是存心不良的一伙。她感到他们表面上冷冷淡淡,实际上却从来放松对自己的仔细观察和注意。
可是,无论如何,在船上所有的人中间,量受张娜拉注目的却是那事务长。尽管她自己也在责备着自己,认为决无此事,岂有此理等等,然而这是枉然。在交谊室里和孩子们辽乐的当儿,张娜拉自己就不由得意识到自己量示出又或性的媚态,骨子里也总是为了那事务长的缘故,如果事务长当时并不在场,她和孩子们戏耍逗趣的热情也便减退了。
在这时,少年少女们照例就会显出不耐烦的脸色,或是打起哈欠来。看到了这模样,张娜拉更没心绪。然后,她索性站立起来,回转自己的舱房去。话虽如此,人们却总也看不出那事务长对于张娜拉曾特别注意,这就使张娜拉更加不愉快。夜来时常去甲板上漫步的张娜拉,听到徐海博士舱房里传来事务长无掏无束的哈哈大笑之声,总不由的感到愕然,象是要穿透那铁板墙,把锐利的目光射向发笑人。
一天下午,风云变幻,天气寒冷,簟客们大多害怕船身的摇摆,闷居在各自的舱房里,这样,交谊室里空空如也,张娜拉便邀约了张海祥,两个人促膝坐在室内一角搭角摆着的摩洛哥皮长沙发上,嚣起纸牌来,张海祥平素对这种玩意儿全没兴趣。可这时仿佛觉得和张娜拉两人单独待在一起非常幸福,也就兴致勃勃的捻起纸牌来。张娜拉看着他那双纤细柔软的手笨拙的丢牌取牌,觉得满有趣味,一面和他断断续续的交谈着。
你说过也去芝加哥的吧?那天晚上。
一晤,是说过的哩。……出这张王牌怎么样?”
“呀,用那张牌,岂不可惜!手里没有小牌了?……在芝加哥上芝加哥大学吗?”
“这样就行了吧?……倒不很清楚呢!”“怎么?不很清楚?那才滑稽哩。这样的事儿还定不下,就上美国去?
“我是……”
“我用这张吃。……我是……什么?”
“我是——”
“晤?”
张娜拉且不去弄牌,抬起头来。张海祥象个忏悔者似的伏下后,全不去理睬叶予,硬拉着张海祥出去散步。张海祥也就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走。
张娜拉勃然大怒,不出得从座上站立起来。那架势,象是要对事务长的傲慢无礼狠狠申斥一通。在这时,却不料有一个念头在张娜拉的脑中闪现。
“事务长定然在别处注意着我们。”在呆立不动的张娜拉的脸上,微微泛出一丝象孩子那样的微笑。
这天清晨,叶予一早便起了床。越近美国,纬度逐渐偏低,寒气也在减退。可是,无论如何,入秋之后,每朝,的空气总还有些清冷。张娜拉想接触些爽朗的空气,便从温室般的舱房登上甲板。绕过右舷来到左舷,不料竟看到了陆地的影子,不由得停下脚步。在那儿,十天来已经由头脑中完全消失的东西,由海面微微地连绵着,鼓起一片。
张娜拉闪耀着好奇的眼光,情不自禁地又移动停下的脚步,凑近扶手边远远眺望。俄勒张海祥松高高延伸到白浪猛烈侵蚀的岸边,温哥华岛的低低山峦就在那边。汹涌地晶晶发光的碧蓝的远洋水色,忽然变成浊浪喧腾翻滚的沿海青灰之色,再往前则显出暗绿色的树林,它荒凉地横卧在阴沉欲雨的长,又开口说了几句话:
“您想来是闷得慌吧!不管怎么说,只有三天了。说起来,此次航行,您给帮了个大忙。从昨晚起,情况好多了。
张娜拉不仅是头等舱乘客之间话题的中心,也不仅是上级船员之间谈论的目标,她在不知不觉之间竟也在下级船酞之间产生了难以想象的影响。大约是在出发之后的第八人,某个老年水手在前甲板工作时足尖夹进了锚链之中,挫伤了骨头。
在上层甲板上的张娜拉,偶然之间,一见此情,在船跌未到之前就赶去现场。随在那象绳疙瘩般衄成一团痛楚得折腾翻滚的老人身后,一大堆船员和乘客象瞧热闹似的…齐跟到水手房的入口处,可一拥到这儿,连船员们也都逡巡着不想再往里走。
没人知晓个中潜藏的奥秘的房间内部,一直被看成是比船中的机器房还要危险的区域,就连那入口处都有一股令人辟易的恶臭。
可张娜拉一见到那老人痛楚折腾的模样,便把这类事顿时抛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