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完全隔绝陆上生涯的大船之上,即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象眼前的新鲜事一样会引起期待。
在这样的生活中,并不难想象,张娜拉自然而然地成为乘客注目的焦点,成为他们谈论的话题了。一天一天,在那冻结似的浓雾之中,细心着向东复向东继续开行的这个小小的轮船内的社会中人,象是总在以好奇的眼光,不断注意着那虽则不明底细,可总象有过一段凄凉身世的娇艳年轻的张娜拉的一举一动。
经过了那个不平凡的心的****之夜,从第二天起,张娜拉又象平时一样,虽则那步履看来总有些不稳,却也丝毫不露破绽,变成个象是只按着旁人的摆布行事,全不受其他干扰的寻常女子了。
和初次来到餐厅时那样的谨言慎行的神态有些两样,她不时显示出活泼少女似的胸怀坦荡的神情,和乘客们攀谈起来。单是出现在餐厅时的张娜拉的服饰,就能给生活极端乏味的人们以新奇之感。有时张娜拉娴静有如思深虑远的深闺少妇,有时又是高洁有如造诣极深的年轻的艺术鉴赏家,有时她又尽情显示出象个摆脱习俗羁绊的新女性。
即便在一日之内,产生这类截然不同的变化,人们倒也不以为奇。他们感到,在张娜拉的性格里,就潜藏着这样复杂的内在因素。把原来从绘岛丸停泊在横滨码头时起就已引人注目的徐海夫人,放在碰上海气重新苏生的人鱼似的张娜拉身旁,所谓身份、阅历、学问、年龄等这些优越条件,反而使夫人有如嵌进了一个刻板陈腐的轮廓之中,其结果,一味令人感到她象一座没有神像的空虚的庙堂,索然无味。
出于女性的本能的敏锐感,徐海夫人好象也随即察觉到了这一点。夫人的耳边传来的净是有关张娜拉的风闻,对于夫人本身的议论,却日见其淡薄。夫人也意识到,连徐海博士的举动,也似乎动辄忘却了夫人的存在。夹着餐厅的食桌对面就座的夫妻,偏带着互不相干似的面相,彼此之间偷眼相看,这类事自然也逃不过张娜拉那锐利的眼睛。说起来,对于一向对自己的孩子一般去对待的张娜拉,事到如今,夫人也只好改变一下态度。
如同竟能蒙上假面使人受害的女子似的乖戾嫉妒心理,在夫人的表情上并不难看出。但作为实际的处理方法,万般无奈,她只得按下一股气,若不将自己去屈就那张娜拉,就唯有让张娜拉来高攀自己,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夫人对待张娜拉的态度象翻转门板似的折腾起来。张娜拉则若无其事似的,对夫人的举止态度毫不理会。
不用说,张娜拉也明知夫人这种张皇失措的态度会给夫人带来极度的不利,自己却可以顺顺当当地由此得益。果如所科,徐海夫人这样的退让,其结果,不但没有使夫人博得别人一丝一毫的同情和敬意,她的威势反而每况愈下,其结果,在不知不觉之间,张娜拉竟把自己的地位抬高到如此程度,以至于她和徐海夫人平起平坐地相互交谈,也丝毫不足为奇了。
时衰运退的夫人,空活了偌大年纪,竟变得狼狈不堪。有时候,她对待张娜拉显得无限地慈祥亲切,可有时又象叫人肉麻似的,说起话来卑躬屈节,或者竟忽然装出一尉对待陌路人那样的冷淡相。张娜拉象瞅着垂死的蛇满地翻滚的像蛇人一样,在一旁冷笑着,瞧定那夫人的心中纠葛。
对单调的旅途生活感到厌倦因而渴望得到刺激的男子们,不知不觉,竟象漩涡似的,以这两位女性为中心,围着她们转。徐海夫人与张娜拉之间的暗斗,虽则全不显露在表面可仍然不由得对男子们产生了刺激。即便是在平静的水面上由偶然吹来的微风引起的小小涟漪般的变化,在船上也是一桩了不起的事件。船上的男客,不知怎的,仿佛盛到一种紧张和兴味。
徐海夫人仿佛用微妙的女子的本能与直觉,急不可待的刺探张娜拉的内心深处,最终仿佛若有所获似的,认为抓到了她的要害。对事务长一向表示出以上临下似的礼遇的夫人,眼见得态度渐变,在食桌等处,两个人也进行起超出邻座关系的亲切交谈了,连徐海博士也顺着夫人的心,不仅有了些事儿就常常出入事务长的房间。
那事务长也大致每晚上都被招接到徐海夫妇的船耸里去,不用说,徐海博士乃是船上的上宾。事务长自然不青怠慢,胡志航还靠着船医兴录做帮手,设法为旅途中的徐海夫妻消遣解闷。
在徐海博士的船舱里,直到深夜,灯光通明,夫人兴致勃勃,高声笑语,声闻室外。这类情况也是常事。
张娜拉看到徐海夫人这样的行径,她也只是在心中暗暗讪笑,意识到自己已经占了上风,反而使张娜拉竟大为怀起来,对夫人想去俘获事务长一类事毫不计较。
夫人是打馈了算盘,全没有抓到痛处。事务长究竟是何等人?那个自出娘胎到长大成人象是从未受过什么教养似的唐突,庸俗,过去浑浑噩噩,将来也难有前途的事务长,究竟有什么趣儿?若看到那种人就会动心,自己早该心甘情愿的接受张世华的爱情了,好了,别再那样胡乱猜想。
她几乎这样咬牙切齿的想。那天傍晚,张娜拉照例走上甲板去散步,一看远处,张海祥独自一人失魂落魄的凭倚在扶手上,凝视大海,张娜拉像闹着玩儿似的,放轻脚步,偷偷挨近身去,想抽冷子扑击他的肩膀。
张海祥万不辩有人前来,神色慌张,正想扭过脸转身就走,却给张娜拉不由分说的抓住一把拉回。怪不得那张海祥想耍躲开,愿来他的脸上还分明残留着泪痕。刚从少年期跨入青年期的张海祥,腼腆瘦小,他的身影,在到处是一片忙乱的轮船之中,越显出纤弱得楚楚可怜。张娜拉不想一味去打趣他,对这个青年竟产生出一种淡淡的怜爱之感“你在为什么事哭泣吧?”她尽量低倒了头,象少女和少女谈私事儿似的,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这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