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声变为形,形变为声,然后,相互纠结着的这些形声竞由张娜拉或“眼闻斗或“耳见,张娜拉忘却了自己为什么冒着夜寒来到甲板上。象梦游病患者似的张娜拉,蓦地落入了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可是,张娜拉的心,一部分仍然苦恼地醒悟着。她象燕子似的,忽而高翔忽而低潜在这种音乐的梦幻世界,思想起往事种种。
屈辱、屈辱……屈辱!她那思想之壁全部涂布上称为屈辱的那种寒光逼人的色彩。在那表面,有徐海夫人,事务长以及徐海博士这些人的身影,眼花缭乱地合着那旋律在跳动。张娜拉腻味地想用头脑中手似的东西无情地加以拂除,然而无效。
那目光轻蔑地斜视着微带青苍的徐海夫人的面相,在不断翻动的水波之中,象小汽泡逃离水面似的摇摆晃动,在水面上方渐行渐远。刚舒了一口气,事务长的睥睨一切的眼神,又成了低调的半音,安详沉着然荷急。这哪儿会是张世华呢?张娜拉感到烦躁起来。
“张世华不是我的男人吗?那张世华哪有穿红色和服的道理……真可怜,张世华这些天正要从旧金山来到西雅图,一日三秋似的盼着我的来临,可我竟然只管在这里瞅着那身穿红色和服的男子汉。一日三秋似在等着我?大约是这么回事儿哩!可是,我要是终于做了张世华的妻子,那一日三秋似的焦急等待着我的张世华,最终会成为怎样的丈夫,却是说不准。
可恼啊,男人们……不论是张世华还是胡志航……又想起了事务长他们。是这样,到了美国,想来就能过上稍稍安定踏实的生活了吧。说到张世华,是个一敲就响的男子哟。……到那边能凑到足够的钱,什么都不在乎,非得把定子接来不可。
晤,说起定子,自然要征求张世华的同意为好。话虽如此,张世华穿着那红色和服之类,岂不过于滑稽……”猛然问,叶了再一次看看那穿红色和服的男子。事务长的脸配在红色外衣之上,倒还匀称。张娜拉瞿然一惊。然后,想再仔细端详一番那张脸相,便强打起精神,勉力睁开她鄢沉重的跟睑。
这一看,站在张娜拉面前的,可不正是郦手拿方形提灯、身披灰褐色披风的事务长?接着,她听得事务长说。
“为什么这时还在这里?……今晚上您怎么啦?……张海祥先生,您的同伴中还有一人在这儿呢!”
事务长一面说,一面象取得了灵魂似的,开始行动起来,转身向后。在事务长的身后,那个在餐厅里和张娜拉一照面就激动得直发颤不敢仰视的文静青年,脸色铁青,怯生生的拘谨的站立着。
张娜拉分明睁开着双眼,可这时却依然如在梦境。从察觉到事务长就在眼前的一刻起,那仍然清晰可闻的波涛之声,就再也听不出有什么音乐曲调,它已变为狂躁的噪音,喧嚣在轮船边。
可是,如今的境界是否确是现实,而先一刻沉浸在音乐的锖觉之中的境界是否仅是梦幻,张娜拉对这一点连自身也看不明显的分界线,感到茫然。她反倒认为,那种荒唐无稽的心的冒险,分明是千真万确的现实事件,而眼前所见的醉得通红的事务长的脸,倒是蛊惑人心不怀好意的幻象,胁逼着自己,誓多喝了几杯,想料理一下未了的事儿,所以没有睡。这才想散步一回,到甲板来转一转,可那张海祥先生……”
说着,他再次转过身去。
“这位张海祥先生在这样的寒气中,从扶手处探出身子,呆呆地瞅着大海。正想要拉着他一块儿回船舱去,这回子又碰巧遇上了您。想瞧个新鲜玩意儿吧?单瞅着大海有什么趣儿?您不觉得冷吗?方巾之类落掉了吧?
“他用嘶哑的声音,操着一种不知是何处的乡音这么说,听来倒也和事务长的为人有些相称。张娜拉一面这样想,一面听事务长的话,这才觉得完全清醒了过来。然后,她冷冷的说:“没有。”
他回答了一声,同时抬起眼皮,想在睡梦中的人一样茫然的看事务长那张冷漠的脸,然后又闭上了嘴。
事务长用他那傲慢的眼神,对张娜拉打量了一眼,又高“年人可真麻烦哩。……这样,咱们走吧!”
说着,他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催促着张娜拉。在一片汪洋的波涛咆哮之中听到那笑声,真叫人毛骨悚然。说是“年轻人”,张娜拉也觉得未免有些傲气,可张娜拉仿佛觉得,作为事务长,想来该有说这类话语的资格的吧,所以她并不去反唇相讥,只是顺从地捡起了方巾,身不由己地听从着事务长,想跟他去。可是,看来是因为在那儿伫立过久,象被磁石吸住似的两条腿又僵又重。
竟一点儿动弹不得。正想勉强把因受寒气侵袭知觉开始麻痹的膝关节弯曲一下,又感到象抽筋似的痛苦。猛然问想要动脚的张娜拉,不由得把前倾的上体艰难地向后仰,无可奈何地呆立不动,一面呼喊:
“啊哟,等等!
正要跟着事务长走动的名叫张海祥的青年,一听这,赶忙停下脚步,转向张娜拉。
“您我还是初交,本不该如此打扰。您的肩膀是否能让我稍稍借个力?不知怎样,脚尖象是冻僵了似的……”
张娜拉颦蹙着那张美丽的脸这样说。张海祥仿佛觉得这些话语象一个拳头在连续敲击他的胸膛似的,暂时之问,十分不安,踌躇起来,可一会儿,却又象下定了决心,默默然回过身来。看了他那无论是身量或者肩宽都和张娜拉相似的纤弱的身子,张娜拉在手还未搭上他的肩膀时,便已分明感到他在发颤。事务长并不回头,只是咯吱咯吱地响着靴跟,早已超前了好几米。
一伏上那敏感得象马的皮肤似的瑟瑟发颤的青年的肩膀,张娜拉的目光锐利地象冤家似的看定了乌黑粗壮的事务长的后影,然后她缓步而行。西洋酒的芳醇甘美的气味,象细雾般包围在宿醉未醒的事务长的四周。放纵的事务长的本性,如今全无颐忌地开启着。
在那大摇大摆的肩膀之下,想来有一团炽烈的欲火在熊熊燃烧。张娜拉不知不觉起了一股初尝禁果的原人一样的渴望,净想着把事务长的内心底里翻转过来,看一看其中的缝隙。更何况那搭在青年肩上的手,历历分明地感到虽说单薄可毕竟是带有男性强烈弹性的肌肉的震颤,这样,这两个男子引发的奇异刺激,就从心所欲地相互纠结,使张娜拉生出了恐怖情绪。张世华……何必考虑那些讨厌事,不相干的事儿还是不提为妙。
她把心中一闪而过的片断印象枯叶似地加以排除,一味沉溺于眼前的蛊惑之中。喉咙口象要发喘似的干涸,搭在张海祥的肩上的手,由于生理上的作用,变得冰冷僵硬。她睁大充满热情的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事务长的背影,身子却摇晃着,忘其所以似的靠倚着张海祥。吐出的气息,热乎乎地吹拂到张海祥的腮边。事务长提着方灯,仔细左右照射,巡视甲板上收拾得是否妥当。
张娜拉关切似的,把嘴巴凑近张海祥的耳边,问他道。
“您坐船上哪儿?”“这一声,可不象她平索的语调那样清脆,话音中充满着只从放浪的女子嘴里才能听到的那样娇媚的亲切感。张海祥此时激动得肩膀颤得更加厉害。他一时语塞,没有答话,过一会,他才怯生生地单是回问了一句。
“您呢?”
他似乎在一心等待着张娜拉的回答。
“我打算去芝加哥。”
“本人也……我也是到那儿去的。”
张海祥恰如早有准备似的,用颤声干干脆脆地回答。
“该是上芝加哥大学去的吧?”
张海祥的神色显得十分慌张。好一会,他才从口中支支吾吾吾喃喃地说出一声,“唔。”
然后,他又默不作声了。那处女相……张娜拉在暗中眼睛发亮微微一笑。接着,她对张海祥可怜起来了。
可是,就在她怜悯那青年的同时,张娜拉的眼光像闪电瑟震颤。
就这样,经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哭泣得精疲力尽,张娜拉连被褥也不盖,就陷入了沉睡。明晃晃的电灯光,直到第二天早晨还在照射。描出了那妖艳娇慵的张娜拉和衣而眠的睡态。
不管怎么说,船上的旅途生活毕竟是单调的。即便有日日夜夜瞬息不停、千姿百态的海波与行云,并非诗人一流的寻常旅客,也大抵只能对它们投以百无聊赖的倦怠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