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高高吊起的一块大石突然坠落似得,过去种种竟成为意见很大的伤心事,冲击着她的心胸。这是一种自幼小懂事时起直至二十五岁的今天,始终憋闷在心问的愁绪,到如今才尽情缓解那样悲切的快感。张娜拉沉浸在迷茫的伤感之中,把前额贴住重叠着的双手,凭倚在扶手上,就这样她深深地喘息着继续滚滚落泪。
发作了一时性贫血的前额象尸体那样冰冷,哭着哭着,张娜拉却不知不觉象受到吸引似的正耍落入假想,可随后,猛然之问,她又象是受了惊吓似的睁开眼睛,这一下,那无限的伤感又不知从哪儿袭来。
这是一种悲切的快感。张娜拉即便在上小学的时节,倘要哭泣,在人前也总会咬紧牙关,要躲到无人处才会哭泣。她总认为,向着人掉泪,是件没出息的事情。
张娜拉觉得,像乞丐求怜悯一类的事,也和那老头儿说些唠叨话一样,总不胜其厌恶之感。但唯有在这一晚,张娜拉却想当着谁的面尽情的哭泣一场。她想不论当着谁的面哭诉一番。她认为总会有人深切地怜悯自己,抱着这样的心情,她就象小女孩似的,全没顾忌地哭个不停。
这时,甲板那边传来了皮靴声响。仿佛是两个人的足音。直到此刻,总想扑在谁的胸间痛哭一场的张娜拉,听到这声响,却忽然又回复到平素的紧张心情,忙不迭拭去泪水,转过脚跟,网转自己的舱房去。可这时,已经迟了一步。穿着西服的徐海夫妇现正走了上来,到了身影已经清晰可辫的距离处,这样,张娜拉毕竟无法佯作不见闪避过去。她攘平泪水,举起左手,理理乱发,拢了上去。这时,那两人已经挨近了她的身旁。
“呀,这是您啊。我们有些事儿,来得迟了些。可是,这么晚待在室外,怕有些冷吧。身体怎么样?,徐海夫人熟练地使用着对晚辈惯用的辞令,爽快地说出这番话,象是在窥察对方的动静。夫妻两人仿佛已都直觉到叶予当时的情况。对此,张娜拉心中感到极度的不快。
“想来是骤然间来到了寒冷之处的缘故吧,头上总是不得劲儿。
您呕吐过啦……这样可不成!”
徐海博士听到了夫人的话。极表赞许似的深深地二三次低下头来。站立在裹着厚外套身躯肥硕的博士和身穿暖暖的斜纹毛织长裙齐眉戴一顶俄式女帽的夫人之前,文静的张娜拉虽刚身量较高,可看来倒象是两个人的女儿。
“怎么样?一块散会儿步吧。”
徐海博士说。
“行啊!这对血液循环有好处。”夫人随声附和,催着张娜拉去散步。张娜拉无奈只得无聊地听着他两人的咚咚履声和自己的外套之声,陪在两个人的侧边,在甲板上散起多来。可这时轮船在大幅度地偏斜,倾轧得吱吱作响,当他们稳住了重心正要举步,张娜拉强忍住又将涌上心头的不快心情,佯作镇静地行动起来。
博士趁着他和夫人交谈的间隙,总要带着关注的神色和张娜拉搭话,可夫人又总在这时抢过张娜拉的答话,特意截住她的话头。
但张娜拉对这点倒看作是件好事,她耽溺于自己的思绪,跟着他们两人走去。看看步行了好一会,可能是活动了的缘故吧,恶心的感觉已渐渐平息。徐海夫妻随笑。可她却不急于想要张娜拉回答,在这时,她仿佛第一遭注意到张娜拉的存在似的,开始打听有关张娜拉的种种情况来了。徐海博士也不时插进一些表示关切的言词。
起初,张娜拉小心地作了一些与事实离谱不远的答复,可随着话题的逐步深入,张娜拉却想到徐海夫人其人原不是自己设想的贵妇人鄢样能够体恤下情的。这一些虽可能仅是些平常的问题,但叶予却另有想法。在素昧平生的人们之前,自己受到了尽情的侮辱,她不由得怒气横生了。
把那些明知不成体统的事,包括张世华的事儿在内,都要连根带叶地盘究起来,真不知她安的是什么心?倘若自己是个老年人,把自己过去的往事向旁人诉说一番,至少也能得到些慰藉。
“让老人谈往事,给青年谈未来。”她是连这种交际术的起码常识也全无体会的不懂礼貌的人。连她自己也都轻易不去触碰过去的伤痛,……自己可不是老人。张娜拉一感到徐海夫人故意在自己身上打这样的主意,便产生强烈的反感,咬住了嘴唇。
可在此时,徐海博士借着客厅中透出的灯光看一看表,说是时间已到八点欠十分,该回舱房了,这样,张娜拉也就一声不吭了。三个人刚走下扶梯,夫人仿佛全未察觉张娜拉的心情,若不然,则是虽已察觉但特意装出未曾察觉的神色,冷不防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事务长也到您舱房去玩的吧?”
一听这,张娜拉的心不知怎的没来由怒气横生。本想用刻薄的讥诮话尽情地回敬一句,可仍然按下了怒气,特意用平静的语调说:“不,一次也没来过,可……”一听来是一句若无其事似的答复。夫人也仿佛全不理会张娜拉的心情似的,用小声悄悄地蜕:“唔,是吗?我那儿他倒常来,真讨厌!”
张娜拉的心中顿时冒出了一句“别装蒜了一,却没有说得出口。敌意——也可称为嫉妒的一种敌意——在这一瞬间完全生了根。在那时,假替那夫人回过头去看一看张娜拉的脸,想来自然会不得不依仗着博士惊恐地闪避一下的吧。在这样的场合,不用说,张娜拉准会在一瞬间象闪电般显示出她那迅猛透亮的脸部。但张娜拉仍然一言不发,默默然行过礼同两人作别回房去。
屋里热得闷人,张娜拉已不再觉得恶心了,但胸间特别闷得难受。她随手撤掉围巾,抛弃在地板上,身子象投掷一般躺倒在长椅里。
真是不可思议啊!张娜拉的神经作用有时敏锐得连自己也没法控制。谁也没有察觉的气味,她觉得不堪忍受;人们穿着的衣物色调,她感到不堪入目,觉得不和谐、不舒畅,身边的人,她认为呆头呆脑象木偶人似的全不中用;悠悠然横空飘过的云脚,她看来觉得眼花缭乱,令人晕眩。
象这样强耐住性子看下去却仍然叫她揪心的事儿层出不穷,但从来不记得有过象今晚这样严重的神经过敏。那神经末梢宛如遭到大风的树梢似的哗哗作响。
张娜拉弯曲着盘起了两条腿,使足一股劲,把右手的四个指头并齐,一狠心用她那如水晶般坚硬漂亮的牙齿,把指甲重重咬了一下。这时,像发冷般的阵阵颤栗,从足下不断如波动洋传到脑间,究竟是因为发冷还是因为发热的缘故?却是不很分明,这一来,她感到一阵心烦。茫茫然看定了皮箱仍未关上的到处乱七八糟的舱房。她不耐烦地眯着眼睛。
忽然张娜拉在散落的物件巾看到事务长的名片,她弯下腰去把这拾了起来。一抬起,她随即把它扯成两半,重新扔在地上。它是那样地不经碰,一扯就碎。张娜拉目光炯炯,眨着眼环视近处,一心想找些更加结实些的东西来扯。但这一来,却忘了拉上窗帘。她想到自己那怪难为情的样子,怕是给别人看到了,心头一惊,随即就要站起身来,可在这时,张娜拉义仍佛看弱窗外有个人脸。既象是徐海博士,又象是徐海犬人。但这却决不可能,两个人已都回房去了,那事务长……张娜拉不由得如给人看到了果体的女郎似的僵缩着站在一边。忽然,她身上发生了一阵剧烈的寒战。她毫不犹豫地捡起床上的长毛围巾,掩住胸部,此后一瞬问,又从皮箱中取出一块方毛巾,连同那围巾一起抱在手里,象遁逃似的,慌慌张张走出舱房。
每当轮船晃动,木头与木头间的相互磨擦就发出难听的声响,在多数旅客都已就寝的寂寥之中尤其响亮刺耳点燃在自动平衡器上的蜡烛,和板壁形成奇异的角度,一动不动地在茫然发光。
开了舱门来到甲板上,只见甲板那边依然象先一一刻那样波涛叠积。由大烟囱冒出的煤烟,象一条乌黑的天河划破无月的夜空,贴近水面偏斜地漂流。她的难受心情。在这里伫立不动,她的双脚已从趾尖起逐渐变冷,一会儿膝盖下也开始失去了知觉,她的心境又变得异常敏感起来,竟陷入了自孩童时起惯常出现的不知是梦幻还是现实的音乐的错觉之巾。
不论是肢体还是心灵,都感到一阵不可恩议的热。开始在一种节奏之中摇曳不定。她无目标地凝视着眼前,无数的星星随着轮船的摇摆闪闪发光,以徐缓的节拍轻盈安详地舞蹈,可这时,帆索的吟唱声又变成舒张有力的男低音,其甸还夹杂着“嗬——嗬、嗬、峭——,这种分不清是心声还是涛鸣的颤声在动荡,逐渐堆积,然后破碎的前波后浪又起了女高音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