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里还有克利勃朗特这样的先例在,在麦金利氏之下,看来有个有力的幕后人物。斋藤君,您说呢?"他回头看一看相隔两三人斜坐着的年轻男子。那个名叫斋藤的去华盛顿上任的候补外交官,一下子臊得脸红,赶忙把原先盯望张娜拉的眼光移向博士,可他没有能很好听清那问题的要点,这一来面色更加羞得通红,显出不知所措的神态。从他那张皇的神色,足可看出他对这样的场面极不惯于应付的阅历。
暂时之间,博士带着轻视的态度,看着那青年的窘态,不等他答话,正想转向事务长,这时突然由餐桌一头的远处,船长红着脸操着英语说:
“您指的是猛骑手Teddy吧!”
他说着,向众人显出孩子般的笑脸。那博士,仿佛没想到船长对日语竟有这样的理解力,猛然间有些吃惊,正不知如何作答,这时,徐海夫人却机智地坦然用无懈可击的英语发音接着说:
“高见高见,船长先生!”
昕到这句话,满座人,特别是外籍乘客,几乎都想从椅子上抬起身子去看夫人。这时,夫人却几乎在众人眼以不露声色的敏捷之势偷眼去看张娜拉。那张娜拉竟连眉毛也不动弹,仍然低着头喝汤。
张娜拉一面斯斯文文地操持着大汤匙,一面对那些竞相做出各色姿态总想给自己留个显着印象的人们的腔调儿暗中发笑,实际上,当张娜拉露面之后,餐室里的空气就改变了劲头,尤其在那些年轻人中间。
传播着一种气氛紧张的渡几乎激动得发颤,一直不敢仰视。可是独有那位事务长,不但看不出神色有异的样子,即便是偶然间和她打了个照面,他那不顾体面、目中无人似的盯视,反倒使张娜拉的视线有些逡巡。那看厌了人间似的倦怠的眼睛,在浓黑的睫毛间发出咄咄逼人的光芒。
这时,张娜拉就不得不把眼珠偏转,面对事务长就感到说不出的憎恶,可同时她又想再一次盯视那双可憎的眼睛,尽情究诘出其中潜藏的奥秘。张娜拉为这种心情所驱遣,她的目光不时象被牵引似的向事务长那边流盼,可每次,张娜拉的目光也都一下子毫不容情地挨到了逼视。
就这样,餐桌上交织着如此微妙的气氛,一会儿用餐完毕。当众人离座之际,尽管以老练的举止为张娜拉挪移坐椅的徐海博士面带温和的微笑向她鞠躬致意,可张娜拉却分出一半儿心思去仔细察看事务长的举动。
“上甲板去看看吧。冷虽冷,可人的感觉倒很爽快哩。我也想回房一次,去取条方巾来。”
徐海夫人这样对张娜拉说,然后同丈夫一起向自己的舱房走去。
张娜拉也回到自己的舱房里。一直闷处一室也无异样的感觉,可一旦从餐室那样的宽敞处所来到了这里,就感到这里狭窄得气闷难当。张娜拉从长椅下抽出张世华父亲惯常使用的那口旧皮箱上有李古化用油彩给写上Y,K字样的旧皮箱,从中取出黑色驼鸟毛围巾,鼻子里快意地闻到一阵西洋味儿的香气,她深深地把它围上脖颈,走上甲板去。
她摇晃着身子登上那局促的船梯,正想要推开那扇沉重的们,可外面空气的阻力相当强烈,直往里面顶。集结在一起似地寒气由门缝里呈纵向长条形向张娜拉袭来。
在甲板上上,有五、六个外国旅客裹着厚外套,踏着坚实的油木地板,咯吱咯吱发响,一言不发,精神十足,左往右来地在散着步。在这边还看不到徐海夫人的人影。张娜拉只觉得那带着咸味的冷空气,撑开了连日来闷居室内的自己的肺部。在两颊上,血液象轻微针刺似的痛楚地冲进皮肤。张娜拉且不理会那些散步的乘客,她横穿甲板,凭倚在船舷处的扶手上,极目远望那前浪后波连绵不断的一片汪洋。
在重重叠叠浅黑色的云层后面,夕阳晚照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夜的阴暗,如沉重的不可名状的雾气一般,用力挤压一切物体。仅有充满雪花的天空,还和那黑暗抗争,留下了在南方无法见到的阴暗的磷火般凄凉的光。在一种节拍忽高忽低的深黑的波涛那边,更加乌黑的波尖连亘不断。轮船在激烈地动荡,超出人们的想象。嵌上红玻璃的桅灯高悬在半空中,从右到左,从左到右,大幅度地闪动。每闪动一下,轮船便横向倾侧,冲破沉重的水的阻力向前行进,这一些,张娜拉感到从脚下直传到全身。
张娜拉晃荡着在船上上下摇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黑色的波峰与波谷交替着在眼前显现。透进浓发里的寒气,随即渗入脑中,这使她在起初还觉得少有地舒畅,但不久却引起了一阵麻痹似的头疼。
猛然间,不知在哪儿又不知是怎样潜藏着的难堪的寂寥象冷风般向张娜拉袭来。只在心头还分明留下些登船后象青草般萌发的生气。太阳穴吱吱地作痛,象在久哭乏力之后似的不愉快的困倦之中,胸口闷塞,觉得恶心。张娜拉不安地看一看四周,这里那里的散步人已都绝迹。
可张娜拉已经没有回归舱房的气力了,她用右手紧紧按住前额,一头扑在扶手上,默念似的闭上了眼睛,但一种不可名状的凄楚之感还是一个劲儿地向上涌。张娜拉猛然想起了怀着定子时剧烈的孕吐之苦。
在此时正是一种伤心的回忆。……定子……张娜拉恰如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似的,摇一摇头,不去想它,她睁开眼睛想看看那片刻不停的波翻浪卷,可刚看了一眼就感到头晕眼花,禁不住又伏倒在扶手上。即便想抑制住无心发出的悲愁叹息之声,也是枉然。刚想到“是晕船了吧”,她体内产生的难受的恶心引起了一阵哆嗦。
“吐了就好!”
这一想,她随即把身子探出扶手外,这一刻,她把全身之力由腹部集中到胸间,那背脊也不由得猛烈地大起大伙,在此之后,她有如落入了梦境。好一会,张娜拉感到全身无力。她用手绢拂拭着口角,一边茫茫然看一看近身处。甲板上也象那波涛面上一样,荒芜得杏无人迹。原来明亮的灯光漏出的小窗,这时全都蒙上了窗帘,变得暗淡起来。左右全没人影,这一来,胸间的愁闷随即乘着心头的一松动,又重新涌了上来,张娜拉再次探身在扶手上抛洒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