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头,只见上船时穿来的质朴的单衣,象隐士般耷拉着,仍然凄清她挂在衣帽架上。张娜拉从皮箱内取出漂亮的夹衣,换下睡衣,可是朝那儿一看,她又想到了那个紧紧搂住她的肩膀又哭又嚎的疯子似的年轻人。
这一来,又想起在一侧把年轻人夹在腋下的事务长的身影。在微雨之中,他连外套也不穿,象搬运小件行李似的,把年轻人放落在码头上,和胖妞女士稍一招呼,就依仗着那由船上抛下的缆索,毫不费力地登上了悄然离岸的轮船的甲板。一想起那举止神态,奠就乐得心痒难熬。
不觉间天已大亮。小窗外虽然仍是一片灰色,却增添了喜人的亮光。每天清晨照例在甲板上散步的白发美国人和其女儿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轻快地传入耳鼓。梳洗完毕的张娜拉,悠悠然在长椅子上就坐,两腿并排笔直伸长,又不禁出神地思想起事务长的事情。
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是仆役送来了咖啡。张娜拉微微吃惊,仿佛被人发觉了哪些隐私似的,缩拢双脚,支起膝盖。仆役照旧面带浅笑,微微低头,把银色杯子放置在折椅上。然后,他向张娜拉动问这天的饭食是否仍要送到舱房来。
“从今晚起,请在食堂开饭。”
张娜拉象说快意事儿似的说出了这句话。仆役貌作恭敬地答应了一声“是”,可一转眼,他又对着张娜拉翻翻眼皮,急匆匆走出房问。张娜拉好象分明看到了那仆役走出房外时究竟是怎么个腔调儿。她想那仆役定然会露出古怪的微笑,踏着黑人的舞步回转食堂。不久,张娜拉听到了有人说。
“晤,到底过来了?”
“来了!”
这样的粗野话,有人用恰如仆役的口吻那样的轻佻语气朗声朗气地在交谈口张娜拉侧耳听到了这些话,一面还在想着那事务长。“三天不上食堂,闷处在房间里,什么事务长,竟没有来探望过一回,未免无理吧!”张娜拉这样想。然后,一转念,她又想:“为什么净在想那全没瓜葛的雄马似的彪形大汉呢?”
张娜拉轻轻地叹息着,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接着,她重新坐上长椅时,便拿起从柜上取来的事务长的名片瞧看。
名片上用中国的明体字端然写着“这个小岛邮船公司绘岛丸事务长勋六等胡志航三吉"等字样。张娜拉用一只手端着杯子喝咖啡,一面翻转那名片看一看反面,然后,她对着那纯然白色的反面,恰如那上面写得有一大篇文字似的,把起了折纹的丰腴下巴抵住衣领,微蹙起眉尖,目不转睛地良久注这天傍晚,张娜拉上船之后初次来到餐厅。她选用了素净深色的服装,却把容貌尽量打扮得年轻一些,看上去不过二十岁上下,眼睛大而深沉,那副表情,加上她那衣领的灰蓝色,不由得使见者感到楚楚可怜。
在细长食桌的一端,背靠餐具柜就坐的事务长的右首是徐海夫人,正对面是徐海博士,张娜拉的坐位就在博士侧边。其他旅客也已大致在桌上就坐。
一听到张娜拉的脚步声,仆役们随即彼此挤眉弄眼,接着显出神色不宁的则是处在事务长对面餐桌另一端的白胡子美籍船长。他慌慌张张地离开座位,右手提着餐巾,让张娜拉从自己身前通过,然后胀红着脸重返原座。
张娜拉安详地躲开众人好奇的视线,轻盈地绕过餐桌,走向自己的席位。这时,徐海博士先不安似的窥探一下夫人的脸,然后特意挪动他那肥胖的身躯,让张娜拉坐在自己身旁。
各就各位之际,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娜拉沐浴着徐海夫人冷峻的眼珠射来的目光,心情很不舒畅。一会儿,她温文尔雅地端然入座,一面取起餐巾,一面先看看徐海夫人,稍稍打个招呼,这一来,在夫人那至今威棱逼人的眼角上,也致歉般地透出笑意。
她正想开口搭话,可就在这一瞬间,发窘地一时中断了话头的徐海博士,也正要和事务长说话,两个人的话不巧相互碰撞,夫妻俩不由得对面相觑。满座人,不问是这个小岛人或外籍人,也都把齐集于张娜拉的眼光转向了徐海夫妻。夫人对着那简短地说了声“对不起”的博士低了一下头,随后,以座间人全能听到的清脆澄澈的声调说道:
“您还没有来过食堂哩。真是惦记您哪。在船上有些不便吧?”
这几句老于世故、巧于应酬的话,毕竟显示出她高人一等的身价。张娜拉满面带笑,默默点头,仿佛是更加深深地行礼致谢一番她也愿意。两人之间的见面招呼到此中止,在这时,徐海博士便徐徐转向事务长,重新接上方才的话头。
在此之后……那个……”
可是话到嘴边,一时都找不到那话碴儿了。博士似乎满不在乎,镇静自若,可在他心中,自不免起了一阵小小的慌乱,这一点随即为张娜拉看穿。张娜拉心想,果如所料,自己确能左右满座的气氛,这种自信从这里得到了证实,她心中暗自得意。然后,她啜饮着在仆役长调度下仆役们敏捷送来的麦片粥,一面侧耳倾听徐海博士那边的谈话。
自从张娜拉来到食堂,进入自己的视界,事务长便坦然定睛注视着她的脸,然后又悠悠然动着汤匙,一面不时注意地环视餐桌上的来客。这时他翻起下唇,吮吸着须尖,一面用嘶哑的粗嗓音说道:
“其次是门罗主义的本质。”
这一下抽出了原来交谈的话碴儿,他从正面看定博士。博士稍稍低下了脸。
“是啊,说得是呐!门罗主义的主张本身在初期原也只是拒绝欧洲对北美独立各州的干涉,但其政策在逐年改变。门罗宣言虽以其出色的文字流传下来,但并未定为法律,文章有一定的灵活性,从而就能各执一端,任意伸缩了。麦金利氏等人仿佛把那含义几乎推到了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