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儿,仅有把张娜拉维系在悬崖上的绳索一根,这就是她和张世华所订的婚约,攀上了这条绳索就万事大吉,倘不然,和世间的联系便立即中断。生活在人世间却又和人世割断了联系!她和张世华的婚约乃是世间对张娜拉所作的最终和解啊!对张娜拉而言,要决然舍弃这最终的机会。
毕竟也并非易事。不接受张世华其人的桎梏,她生活的保障就将全无着落。
张娜拉身边仅有区区一百五十元的美金。单说定子的抚养费,她一踏上美国土地,便非得马上依靠张世华不可,眼前情况就是如此。不用说,能够作为后援的亲属一个也没有,而貌似亲切却动辄贪得无厌的家伙倒是不少。
他们即便是知道了张娜拉姐妹的内情偶尔也表示哀怜,可提起张娜拉却就撒手不管了。张世华,只有对张娜拉而言按理引不起爱情或眷恋的张世华,倒是张娜拉唯一的战士。可怜的张世华一味醉心于张娜拉的又或,不由分说,硬背上了早月一家的沉重负担。
究竟该如何办才好?
张娜拉正苦于找不到出路,顺手拿起由兴录放置在衣柜上的李古化的来信,用美丽的指尖小心地细细划开白色洋信封的一端,把那文字出色但书法仍不免有欠工整用钢笔信手写来的文旬依次读了下去。
您恐怕不能想象您将成为一个家庭妇女吧?
您恐怕不能想象家庭妇女的工作乃是女子的本分吧?每当我见到您,不拘何时,我总有这样的想法,从而产生一种古怪的心理。试问在人世间究竟是否存在光差遣人而不受人差遣也全然无妨的人?是否确实可能存在这样的事?这一点,我想请您考虑。
您是给人以古怪感觉的人。您的作为,不沦如何危险,看来都全无危险。我以为,大约是因为人到穷途就能产生出这样的决断吧。
我和您初次会面,是在今夏您和张世华一起去八幡避暑时候的事情,因此,对于您,我简直可说是一无所知。首先,我对于所谓女子,一般说来,实在毫无所知。可是,仅就我对于您的点滴理解出发,可以说,所谓女子,对我来说,乃是一个不可解的谜。
照您看,到哪儿才是您的最后归宿?按我的想法,张世华就是您终身依靠的人。既已承诺了婚约,把自己托付给丈夫,这难道不是女子的正道吗?请您去依靠张世华吧!把您的金身全心给予张世华吧!作为张世华的至友,这乃是我的愿望。
虽然年龄相同,可在您的眼里,我辈之流看来仍是孩童吧,因而我说的这些话,您可能毫不以为意,但孩童也有一种直觉,孩童也想去探究事物的真相。您既已与张世华订了婚约作他的妻子,那么,我认为,我的话语按理该有几分权威吧。
我这样说,可同时又感到您仿佛令人羡慕,令人憎恨,又令人哀怜。您的作为我感到仿佛违反了我的理性,唤起了我的奇异的同情心。我不想强忍住内心深处产生的这种同情心,一味地说教。
我还不是这样一种道学家。尽管如此,现在的您,却引不起我对您的崇敬。您,作为张世华的妻子,按理应该引起我的崇敬,所以我敢于写下这么一些话。我衷心希望这样的时刻就能到来。
把张世华热爱您并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您身上的张世华的事……作了考虑,我便不由得写下了以上这些话。
致张世华张娜拉女士李古化义一这在张娜拉听来,不过是孩童似的幼稚话。但李古化对张娜拉而言却是特别棘手。现在一看那李古化的信,虽觉得说了一些无聊话,可感到仿佛偶然间又捏住了她最关键的要害处。若当真有这样的事,则仿佛受到了看来如孩童般的李古化的哀怜而使她受窘。在这时,张娜拉无端地感到抑郁,一任那李古化的信摊在膝上,呆果把它看定,没奈何默默然陷入沉思。
话虽如此,可在此显然可见,连那个受过新教育,信仰新思想,不通世务,从而想要超脱世间习俗获得自由的李古化,也在张娜拉如今站立的悬崖边缘前,战战兢兢地唯恐张娜拉再向前跨越一步。
她还在考虑,所谓结婚对于一个女性将如何与所谓生活这一实际问题相联系,而女性将如何在婚姻的羁绊之下受到磨难。
张娜拉对她此行的目的地美国这块土地上的生活也不由得作种种的想象。美国人将以何种姿态接待自己的来临?总之是,与迄今为止的狭隘可恼的过去完全绝缘,进入与已毫无瓜葛的社会之中,这就有一种新颖之感。穿和服远不如穿西服那样合身的张娜拉,在那儿的交际场所,在习俗上,该不致于叫美国人见笑。在那儿,一定存在着欢乐或悲哀全都与现实生活紧密相联的一种生活。在那儿,一定存在着女性的魅力由习俗的羁绊下解放出来,单凭借着这种力就能起作用的生活。
在那儿,一定有只要有了才能和本领,即便是女性也无须仰仗男子之手就能取得周围人们赞许的那种生活。在那儿,即便是女性,也能挺起胸膛,扬眉吐气地过日子,至少是在交际场中的某些处所,一定会容许女性去过这样的生活。张娜拉对这类事浮想联翩,不由得高兴得心头乱跳。以这样的心情去考虑李古化的一些话语,看起来原不过是老人的陈言滥调。张娜拉由良久的冥想之中活泼泼地站起身来。然后,她走到镜子边,开始梳洗打扮。
把张世华当作丈夫,有什么可操心的?张世华成为自己的丈夫和自己成为张世华的妻子,是同样地轻率。张世华那伪君子……张娜拉一面揽镜顾影,一面微笑着这样想,然后,她把散乱的额前头发仰着头向后梳理,利索地把两鬓短发拢好,就这样象巧匠人干细工活儿似的,扬扬得意、兴致勃勃地完成了晨妆。再用湿毛巾拭去凑近镜边的眼圈上的****,然后张开嘴巴,看一看美丽齐整的齿列,把两只手的手指撮成壶口状,检查指甲剔得是否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