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有可能,人们在这儿把那个老人当作累赘随意处置一下,让他了却残生,也未可知。以如此高龄还甩不开这种风波段怒的海上劳动,想来是未必会有可以依仗的亲属的吧,无限的同情,一下子涌上了张娜拉的心头。
这样,张娜拉象是硬被那老人牵引似的,跟着走下了水手房。阴沉发臭的空气象熏蒸般扑向人身,在背荫处蠢蠢蟠动着的人群,粗声粗气地交谈。看来是适应了阴暗光线的水手们的眼睛,此时一下就看清了张娜拉的身形。
然后是一阵激动情绪,传播到房间的各个角落,随后又变成古怪的咒骂之声,猛烈的冲击着张娜拉育个大汉,穿一条肥大西裤,慢条斯理地从人丛中站起身来,莽撞地从张娜拉身旁擦过,差一点没把张娜拉撞着。他擦身过去时,冲着张娜拉的睑看个不停,还大声乱嚷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引逗得自己那伙人直发笑。
但张娜拉却象是照顾那临死的孩子的母亲似的,全不把这类事摆在心上,一直陪伴在老人左右,把被褥重新铺设妥帖,把枕头垫好,可仍然不想离去。眼看着要把那老人扔在这样肮脏卑陋的处所置之不顾,张娜拉就怎么样也止不住泪水潸潸地直往下流。
张娜拉清晰的记得在没有登上这所船时在家里的那段记忆:
并且张娜拉看到老人就想到了自己家里的老人,心中不由得一阵疼痛。在家中那时候快乐时光不由得在脑海中浮现。
张娜拉的家里除老伴外,膝下只有张娜拉一个宝贝女儿,在西城元巾胡同租得破旧不堪的小屋一所仅足栖身。亲戚朋友,多不往来。只有颜太太的内侄陈李古化时常来看看他的姑母和姑父。其实在陈李古化的心中,也许想和他性情相投的表姐亲近亲近:问候姑父母,不过是附带人情,像醉翁之饮酒而已。
这个张娜拉于未往探视李艾紫之先,早就打电话约好李古化下午到她家来玩玩,顺便吃晚饭。当她同李艾紫回到家中,李古化已先米了两点多钟,正和姑母在堂屋内打骨牌。。听见她拍叫大门走进的声音,李古化笑格格地嚷道:
“明姐,你太不讲信用,老早把人骗来,现在快三点了。”
“别吵,别吵,还有客哩。”张娜拉随口答应着,就和李艾紫携手入屋。
李古化与李艾紫见面这是第三次,彼此含笑点点头。
“伯母好?伯父不在家吗?”李艾紫常来颜家,照侧向颜太太说这两句。
“晤,喂,袁小姐……几天不见了,请坐请坐。”
的颜太太,也照例吞吞吐吐地回答一句之后,就走进自己的睡房。让她们痛痛快快地谈天。让他痛痛快快的谈天。
“珏弟,你不是写信给我说李古化的人品高尚,学识卓越,想和她常见面领领教吗?现在你们又在一起了,你有什么话,请讲吧!”三人落座已毕,张娜拉对着李古化指着李艾紫,一字一句若有深意地说出,带着满脸故弄狡狯的神气。
李艾紫听见,很不自然地低下头来,红晕的面颊,更显出颜色鲜明。
李古化非常奇怪,脸上也不禁赧然。想着自己前天写给明姐的那封信,恭维的是她,并不是袁李艾紫。自己和明姐自幼就很投契,成年以后,渐渐觉得爱慕她。她虽未明白表示,似乎对待自己还不错。今天为何无端扯到李古化头上来呢?哦,明白了:她这明明是金蝉脱壳,借此拒绝我的。他不由向张娜拉瞪了一眼,转过头来敷衍李艾紫道:
密斯衰当然是素所钦仰的,只怕李古化不肯赐教吧!“不敢当……密斯特陈太谦了……”李艾紫的态度更觉忸怩不安,心里却感觉意外的舒适。
“李古化何必客气!”李古化又敷衍了一句,这才冲着张娜拉说:“我想搬到府上客房里住三星期,将才姑母已经答应了,明姐意下如何?”
“那还成问题吗?你不要故意问!”张娜拉知道李古化不高兴,反而更拿话激他。
果如所料,李古化片刻无语,随后就借口天气太冷,太阳未落以前赶回校中。张娜拉哪肯放他,连忙说:
“要来也是你,要走也是你。袁伯母有病,李艾紫尚且来了,你好意思就走?来来,我们打天九。”
李古化听她软一句硬一句的词锋,更引起一阵阵的心酸;当着李艾紫在前,又不好意思发作,只得快快地勉强和她们周旋。晚饭吃过,他马上拿起帽子围巾,提脚就走。张娜拉送到门外,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你太狠心!"就大踏步而去。张娜拉也觉凄然,失悔今天过于冒昧,对不住他;但要他和李艾紫交朋友,确是出于一番诚意。
这夜张娜拉强留李艾紫同住一宵,以便明天同回学校上课,又怕她耽心母亲。特意陪着她在街口杂货店借个电话,打往贵州馆转告袁太太。她俩在睡前唧唧哝哝说了许多话。张娜拉讲:她这位陈表弟是个半工半读刻苦自励的好学生;又他天分很商。考入京人时,中学只住了一年;更讲他颇有义学的天才,爱作小说,投诸报章,可惜质美而未多学,现在也是研究理化,最后说他的字写的很秀,诗词小品,极见情致。同时并找出文钰存在她处的一本旧稿递与李艾紫看。
李艾紫完全明了张娜拉之用意,忙把稿本接到手内。暗想自己年过二旬,春花秋月,易起愁思,将来究不知如何结局。父亲是靠不住的了,母亲是个IN式女子,更不能为女儿做主。自己又异常腼腆,不能像玉君、贞侯那样滥穿男删友。陈李古化就外表看来,像是个诚实的少年,难得张娜拉。中撮合,倒不可辜负好朋友一片热肠。她一面胡思乱一想,一面随手翻开李古化的稿本,蓦然看见四阕词:
春残(一剪梅)两岸风声一叶浮,水自流流,月自悠悠。春阑兴去怕登楼,病也添愁!梦也添愁!杜宇枝头闹不林,草自柔。
柔,柳自抽抽。残红片片倩谁收?蝶蝶也含羞莎,鸟也含羞。
她一连默读了好几遍,觉得确是至情流露之作,口中也就称赞道:
“想不到陈先生的旧学还有如此之精研!”
“我的话不错吧!你们学识相当,可以常见见面,交换,交换意见。也许…将来……张娜拉说个半截就微笑地住。
李艾紫心领神会,耳根又起一阵红云。当夜她和张娜拉同床并枕,做了一宵不可思议的好梦。”
两星期后,各校放了寒假,张娜拉、李艾紫等各自搬回家中。李古化自从那日气走,突然打破了和张娜拉隔日一通信,七天一会面的习惯,足足半个月没有只字寄到南高女生寄宿舍,也不曾跨过颜家的大门。
他住在京大北斋,这两周终朝闷闷。
除了东城中学所担任几点钟的教课必须按时敷衍外,的学课高兴就去上,不高兴就在斋内和衣而卧,或者提起笔在纸上神鬼牛蛇地胡画。朋友们问他,他说得了神经衰弱病,要好好修养几天。
张娜拉在南高打过四、五次电话,他总叫斋役回答“已去上课"或是“不在家"。寒假一到,北斋能寄宿生走了一半,索兴闭户下帷,不离斋门半步。又过两天,张娜拉怕他真动了气,寄给他一封赔礼的信。信中说日前之事,不必介意,一切问题,等他驾临细谈。末尾又谓李艾紫,请他写四纸条幅,指明要写王摩诘的《山中与裴迪秀才书》。这篇文章他向未曾读过,不觉起了好奇心,翻开《右丞集》找出这篇,粗看一遍,顿时疑虑起来:袁李艾紫当真有意于我吗?为何单选这篇呢?想着又仔细揣摩文中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