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在卷二正始寺条,记"姜质志性疏诞,麻衣葛巾,有逸民之操,见伦山爱之,如不能已,遂造《庭山赋》,行传于世,其辞曰":夫偏重者,爱昔先民之由朴由纯,然则纯朴之体,与造化而梁津。濠上之客,柱下之史,悟无为以明心,托自然以图治。辄以山水为富,不以章甫为贵,任性沉浮,若淡兮无味。今司农张氏,实踵其人。巨量焕于物表,矢矫洞达其真,青松未胜其洁,白玉不比其珍。心托空而栖有,情入古以如新。既不专流宕,又不偏华尚;卜居动静之间,不以山水为忘;庭起半丘半壑,听以目达心想。进不入声荣,退不为隐放。尔乃决石通泉,拔岭岩前,斜与危云等并,旁与曲栋相连。下天津之高雾,纳沧海之远烟,纤列之状一如古,崩剥之势似千年。若乃绝岭悬坡,蹭蹬蹉跎;泉水纡徐如浪峭,山石高下复危多。五寻百拔,十步千过。
则知巫山弗及,未审蓬莱如何。其中烟花露草,或倾或倒;霜干风枝,半耸半垂;玉叶金茎,散满阶坪。然目之绮,烈鼻之馨,既共阳春等茂,复与白雪齐清。或言神明之骨,阴阳之精,天地未觉生此,异人焉识其名?羽徒纷泊,色杂苍黄;绿头紫颊,好翠连芳;白鹤生于异县,丹足出自他乡。皆远来以臻此,藉水木以翱翔。不忆春于沙漠,遂忘秋于高阳。非斯人之感至,何候鸟之迷方?岂下俗之所务,实神怪之异趣。能造者其必诗,敢往者无不赋。或就饶风之地,或入多云之处。□菊岭与梅岑,随春秋之所悟。远为神仙所赏,近为朝士所知。求解脱于服佩,预参次于山陲。子英游鱼于玉质,王乔系鹄于松枝,方丈不足以妙□,咏歌此处态多奇。嗣宗闻之动魄,叔夜听此惊魂。恨不能钻地一出,醉此山门。别有王孙公子,逊遁容仪,思山念水,命驾相随,逢岑爱曲,值石陵欹。
庭为仁智之田,故能种此石山。森罗兮草木,长育兮风烟,孤松既能却老,半石亦可留年。若不坐卧兮于其侧,春夏兮共游陟,白骨兮徒自朽,方寸兮何所忆?
(注:"□"为漏文。)从内容上看,全文分为四部分:
开篇至"淡兮无味",抒发人生哲理,偏爱先民的淳朴和老庄的无为、自然,揭明"任性沉浮,若淡兮无味"的人生旨趣。以哲理的抒发为庭山主人--张伦的出场勾勒出一个高洁的背景。
"今司农......退不为隐放",正面颂扬张伦的气度,特别是他"托空而栖有"的处世态度,即在"空"与"有"之间、"流宕"与"华尚"之间、"声荣"与"隐放"之间安身立命,即所谓"身在尘俗,心向丘壑",多方面铺陈颂扬。
"尔乃......值石陵欹"为第三部分,是这篇骈赋的主体,铺写庭山之美和人神的留恋,依次写了山泉之美,花草禽鸟的丰富和美好,朝士、仙人、古人和王孙公子的遨游之乐。
结尾总赞"庭为仁智之田",庭有草木、风烟、孤松、半石,可以坐卧游陟,从而"却老"、"留年"。
从内容看,全文以咏物占最大篇幅,却又以抒写哲理和情感为中心内容,把咏怀抒情、咏物(山水、花草、飞鸟)、写人物活动(朝士、仙人、古人、王孙公子)三方面内容统贯在相对短小的赋中,明显表现出驳杂而不浑融的特点。
我们从"沿"与"革"角度看看该赋在文学形式上的特色。
《庭山赋》沿袭了辞赋重多方铺陈、咏物、韵散相间等基本传统,又表现出向骈赋靠拢的努力:重辞藻的雕琢润饰(如"烟花露草、霜干风枝、然目之绮、烈鼻之馨"等句),用老庄、子英与王乔、阮籍与嵇康等典故,化用古代作品现成的词句(如"淡兮无味"出自《老子》、"夭娇"出于《江赋》、"蹭蹬"出于《西京赋》、"羽徒"出自《蜀都赋》等),句式上以骈四俪六句为主,又参以五言、八言、九言和楚辞"兮"字调。
以上为《庭山赋》对传统辞赋的"沿"。
下面再看看《庭山赋》对传统辞赋的"革":
正如上文谈到的《庭山赋》在题材内容上把咏理抒情、咏物、写人统贯在一起,呈现出驳杂、不圆熟的特点。
句式的驳杂:《庭山赋》以骈四俪六为主,参以五言、八言、九言、"兮"字调,句法上也有杂的特点。
语言风格的驳杂,或典雅、精致、简洁,或奇险、新异、俚俗,或生涩,或稚拙笨重。以下具体分析。
或典雅、精致、简洁,如"托空而栖有"、"烟花露草、霜干风枝",以烟、露、霜、风分别作花、草、干、枝的定语,简洁而优美地写出中心对象(花草干枝)及其所处情状(烟露霜风)。
或奇险、新异、俚俗,词句过分夸饰,似乎总要耸人听闻。如"然(即'燃')目之绮,烈鼻之馨",用两个"灬"(即"火")字偏旁的词放在句首,借语序来突出强烈的感受和情状,从而写出绮之艳丽、馨之浓烈,近于张衡《归田赋》中的"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突出"落"、"悬"的动感,给人栩栩如生之感;亦如杜甫的"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将色彩词、动词放在句子开头,以突出笋、梅的色彩和姿态;又如写阮籍、嵇康"恨不能钻地一出,醉此山门",句式完全口语化,用"钻、出、醉"三个夸饰性动词,来表现生、新、险、奇。"庭为仁智之田,故能种此石山","种"用得突兀新奇,有耸人听闻之效,能给人留下深深的印象。
或生涩以至词不达意,有语病。辞赋尤其是骈赋要求上下句两两相对,但文中多有应对仗却不能的情况,如"巨量"两句,"庭起"两句、"决石"两句等;费解的词句如"十步千过"的"过","预参次于山陲"的"参次"等;词不达意,用"浪峭"显然不能形容"泉水纡徐"。
或稚拙笨重,如"山石高下复危多","咏歌此处态多奇",堆砌用两组联绵词"蹭蹬蹉跎"以状山之高险。
综上所述,该赋在语言风格上呈现出多样性特点,是一种组合型风格,但这种组合却没达到浑然一体的地步。
如果说典雅、精致、简洁是古代文士的主导风格,有鲜明的"雅"的特点,那么后三种风格则常常可在民间文学尤其是民间模仿文人雅文学的创作中见到,有"俗"的特点。
《庭山赋》的风格是介于雅、俗之间,是一种中间型或称为过渡型的风格,有驳杂的特点,表现出另一种趣味。由此可见出《庭山赋》对传统辞赋(包括文士赋与民间俗赋)的"革"。
那么,人们也许就要问:姜质赋驳杂不圆熟,介于雅俗之间的另一种趣味,在元魏和北朝的文学中是否有代表性呢?它的文化背景和文学史认识意义是怎样的呢?
我们认为,姜质其人其作在一定程度上算是一典型个案,小中见大,能由此看出更深广的内容来。
首先,从题材内容上看,鲜卑族汉化,元魏政治上强大,经济上恢复旧观并昌盛,中外经济文化(尤其是佛教文化迅速而广泛地传布)交流频繁,对园林的喜爱已成为北朝人(尤其是社会上层和僧尼)普遍的风习。《庭山赋》可视为中国早期的园林赋之一,虽然驳杂不圆熟,但仍能见出园林之美和人们遨游之乐,正反映了时代风貌,而《洛阳伽蓝记》全书多用秾丽秀逸、有情味的文字写园林之美、之乐,如卷一永宁寺、瑶光寺、景林寺,卷二正始寺、卷三景明寺、大统寺,卷四冲觉寺等。
其次,姜赋有另一种趣味,《庭山赋》确能反映出北朝文学、北朝人审美趣味上的一些特点,诚如钱锺书所评,"甚拙"、"多粗笨可笑",是"俳谐之文",钱锺书还征引并论及《魏书·胡叟传》、卢元明《剧鼠赋》、释僧懿《魔主报檄文》,以此表明北朝作品不乏这种"鄙俗、游戏"之作。比如卢元明的《剧鼠赋》,写老鼠惟妙惟肖,"须似麦穗半垂,眼如豆角中劈。耳类槐叶初生,尾若酒杯余沥";"或寻绳而下,或自地高掷。登机缘楹,荡扉动帘";"或床上捋髭,或户间出额。貌甚舒暇,情无畏惕"。钱锺书认为:"写鼠之性能,简而能赅;写鼠之形模,揣侔甚巧;写鼠之意态,读之解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