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看看这类"俳谐之文"的大体情况: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将赋分为屈原赋、陆贾赋、荀卿赋、杂赋四类,其中,《杂赋》中有"客主赋十八篇"、"论难"等类。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云:"此杂赋尽亡,不可征,盖多杂诙谐,如《庄子》寓言之类者欤?"顾实推断杂赋受《庄子》寓言文学影响,风格多诙谐幽默,是充满游戏趣味的作品。
"俳谐之文"在汉魏晋南北朝曾经十分盛行,比如载于《太平御览》卷589的东汉人戴良七言俗赋《失父零丁》,就有诙谐滑稽的为寻父启事:"敬白诸君行路者,敢告重罪自为祸。积恶致灾天困我,今月七日失阿爹。念此酷毒可痛伤,当以重币用相偿。请为诸君说事状:我父躯体与众异,脊背伛偻捲如胾,唇吻参差不相值,此其庶形何能备。请复重陈其面目:鸱头鹄颈獦狗啄,眼泪鼻涕相追逐,吻中含纳无齿牙,食不能嚼左右蹉,囗似西域囗骆驼。请复重陈其形骸:为人虽长甚细材,面目芒苍如死灰,眼眶臼陷如羹杯。"(注"□"为脱漏之文。)另如《世说新语·言语》篇:"梁国杨氏子,九岁,甚聪惠。孔君平诣其父,父不在,乃呼儿出,为设果。果有杨梅,孔指以示儿曰:'此是君家果。'儿应声答曰:'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颜之推曾批评这种文风,"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宋书·袁淑传》载,袁淑喜好俳谐,"博涉多通,好属文,辞采遒艳","喜为夸诞",因此《全宋文》卷44收录袁淑俳谐作品5篇,即《鸡九锡文》、《劝进笺》、《驴山公九锡文》、《大兰王九锡文》、《常山王九命文》。
当然,这种俳谐文风有其社会生活背景,甚至见于外交活动中,如《陈书·徐陵传》载徐陵"使魏,魏人授馆宴宾。是日甚热,其主客魏收嘲陵曰:'今日之热,当因徐常侍来。'陵即答曰:'昔王肃至此,为魏始制礼仪;今我来聘,使卿复知寒暑。'收大惭"。《北齐书·许惇传》:"诸人或谈说经史,或吟咏诗赋,更相嘲戏,欣笑满堂。"正是有这样的社会生活风气,文学热衷于表现这种俳谐,所以刘勰在《文心雕龙·谐隐》加以讨论,"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隐者,隐也;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刘知几认为,刘义庆《世说新语》、孔思尚《语录》等"琐言"对当时士林的嘲戏风尚起了鼓动作用,认为"琐言者,多载当时辨对,流俗嘲谑,俾夫枢机者藉为舌端,谈话者将为口实。及蔽者为之,则有诋讦相戏,施诸祖宗,亵狎鄙言,出自床笫"。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总论南朝文学时说:"谐隐之文,斯时益甚也。......宋代袁淑,所作益繁。惟宋、齐以降,作者益为轻薄,其风盖昌于刘宋之初。......梁则世风益薄,士多嘲讽之文,而文体亦因之愈卑矣。"
所以,中古时期,文学走向生活化、幽默化、游戏化,表明文学与人们的日常社会文化生活关系更加密切,总体上,文学开始下移,这是文学多元化的表现。我们注意到,不光是辞赋、文章、叙事文学在下移,充满幽默、游戏、生活趣味的诗歌,尤其是乐府诗也呈下移的倾向,如《南齐书·王僧虔传》说王僧虔"好文史,解音律,以朝廷礼乐多违正典,民间竞造新声杂曲......僧虔上表曰:'自顷家竞新哇,人尚谣俗,务在噍杀,不顾音纪,流宕无崖,未知所极。排斥典正,崇长烦淫。......故喧丑之制,日盛于廛里;风味之韵,独尽于衣冠'"。《文心雕龙·乐府》篇说:"若夫艳歌婉娈,怨诗诀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然俗听飞驰,职竞新异。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诗声俱郑,自此阶矣!"钟嵘《诗品》曰:"今之士俗,斯风炽矣,才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骛焉。于是庸音杂体,人各为容,至使膏腴子弟,耻文不逮。终朝点缀,分夜呻吟。"北朝亦有此风习,《魏书》卷79《成淹傅》载:"淹子霄好为文咏,但词彩不伦,率多鄙俗。与河东姜质等朋游相好,诗赋间起,知音之士,共所嗤笑。闾巷浅识,颂讽成群,乃至大行于世。"
在《洛阳伽蓝记》中也不乏类似趣味的作品,如卷二景林寺载杨元慎的詈骂之辞,"恢谐类俗赋","近于俗赋或游戏文字"。
又如卷三正觉寺载元魏君臣的谜语诗三则,写王肃与孝文帝君臣酒宴中的文学创作活动,宴席中孝文帝现场以民歌形式设下字谜:"三三横,两两纵,谁能辨之,赐金钟。"结果大臣李彪、甄琛分别以七言句作答,"沽酒老妪瓮注瓨,屠儿割肉与秤同","吴人浮水自云工,妓儿掷绳在虚空",最后彭城王元勰点明谜底:"习"。君臣设谜解谜都轻松幽默,富于智慧,应对机敏,语言俚俗易懂。
高阳王寺:雍(元雍)嗜口味,厚自奉养,一食必以数万钱为限。海陆珍羞,方丈于前。陈留侯李崇谓人曰:"高阳一食,敌我千日。"崇为尚书令、仪同三司,亦富倾天下,僮仆千人。而性多俭悕,恶衣麤食。亦常无肉,止有韭茹、韭葅。崇客李元佑语人云:"李令公一食十八种。"人问其故,元祐曰:"二九一十八。"闻者大笑,世人即以此为讥骂。写上流贵族之间相互夸富斗富,用对比手法,写不同个性--豪奢与吝啬,用民间语言的谐音、双关手法(韭一语双关:韭;九)尖锐讽刺。这个故事也许受《南齐书》影响,《南齐书·庾杲之传》云:"清贫自业,食唯有韭薤、蒲韭、生韭杂菜,或戏之曰:'谁谓庾郎贫,食鲑常有二十七种。'言三九也。"
卷四法云寺记关于擒奸酒的谚语,洛阳大市:河东人刘白堕善能酿酒。......永熙年中,南青州刺史毛鸿宾赍酒之藩,逢路贼,盗饮之即醉,皆被擒获,因复命擒奸酒。游侠语曰:"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写民间酿酒高手刘白堕的故事,刘氏酒有多个别称"鹤觞"、"骑驴酒"、"擒奸酒",先叙述盗贼饮酒被擒的有趣故事,引用游侠语"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歌谣浓缩了故事情节,又讽刺盗贼,颂赞了刘氏技艺高超,这个有趣故事、酒的各种称谓连同民歌,完全可以看做是是古代民间广告,是古代民间商业发达的体现。
卷五凝玄寺载:时陇西李元谦乐双声语,常经文远宅前过,见其门阀华美,乃曰:"是谁第宅过佳?"婢春风出曰:"郭冠军家。"元谦曰:"凡婢双声!"春风曰:"儜奴慢骂!"元谦服婢之能,于是京邑翕然传之"。这里生动记录了一则文学活动,记民间文士李元谦与郭文远丫鬟春风的有趣斗嘴,双方完全用"双声语"来对答、对骂,而丫鬟则技高一筹,声名远播。因为凡是对答对骂,相对而言,答方更难,要求应对更为机敏。"京邑翕然传之",可见京都对此事的浓厚兴趣和充分的关注,这件事将长久传播于众口,为人们津津乐道。(可参见本书《论洛阳伽蓝记所收录诗文》文章。)
这一切都生动表现出北朝人诙谐俚俗的语言特点,可视为构成姜赋诞生的文化背景。
第三,我们再从姜质的身份来看,由杨衒之叙述大体可知:姜质身处社会底层,爱文学创作,"《庭山赋》行传于世"。南北朝人对文学、文学创作有浓厚兴趣,上自帝王贵戚,下到平民,前者如萧纲,他在《与湘东王书》说:"吾辈亦无所游赏,止事披阅。性既好文,时复短咏。虽是庸音,不能搁笔,有惭技痒,更同故态。"如《魏书·成淹传》记载的成霄、姜质等:"淹子霄好为文咏,但词采不伦,率多鄙俗。与河东姜质等朋游相好,诗赋间起,知音之士,所共嗤笑。闾巷浅识,颂讽成群,乃至大行于世。
"《颜氏家训·文章》载:"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为可笑诗赋,击邢、魏诸公,众共嘲弄,虚相赞说,便击牛酾酒,招延声誉。其妻,明鉴妇人也,泣而谏之。此人叹曰:'才华不为妻子所容,何况行路。'至死不觉。"这条记载后有王利器的按语:"疑姜质其人,即颜氏所谓并州士族也。"这几则文字有着丰富的内容和文学研究价值:北朝确有这一类作家,"诗赋间起",大体有着相同趣味,且结成群体,近于宋代江湖诗派。他们的作品有一定的市场和接受群体;他们的作品多鄙俗好笑。这些材料可看出北朝文学是丰富多样的,民间文士为向传统文士的雅文学靠拢而努力,这也是北朝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动力。
《庭山赋》语言风格有奇险、新异、耸人听闻的一面,这在古代文学史上,如司马迁、鲍照、岑参等人都有类似风格。《南齐书·文学传序》评鲍诗:"发唱惊挺,持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魄,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斯鲍照之遗烈也。"《诗品》评鲍诗"贵状巧似,不避危仄",大体可用以评论姜赋的奇险、新异风格,而且二者是可以相互比较和参照的。另外,《太平广记》卷246、《太平御览》卷376都引录了隋代阳玠松《谈薮》这样一则关于徐摛的资料:"博学多才,好为新变,不拘旧体常体。一人病痈曰:'朱血夜流,黄脓昼泻,斜看紫肺,正视红肝。'"所谓"好为新变,不拘旧体常体",也与《庭山赋》似乎有相通之处。
顺带提一下,中古时代,辞赋是一种富于包容性、审美趣味丰富、手法多样的文体,在中古文学中享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是主流文体,在中古文坛、中古文化上的实际地位、表现功能恐怕远远超过今人的认识、评价。王小盾说:"由于体裁的宽容性,赋既可用诗的形式,也可用讲唱文学的形式,因此容纳了对话、问答、谐隐、辩难、调笑、夸张、叙事、写物等多种艺术手法。"确有见地。
总之,认识姜赋的文学特色,进而思考北朝的文化背景和文学活动,对于深入认识北朝的文学和文化特色是大有益处的。因此,对《洛阳伽蓝记》的研究,就兼具对北朝文化和北朝文学两方面的研究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