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本来应当是从明日开始,然而今天就有不少耐不住性子的武将打了不少野味回来。宫里的美味佳肴虽好,这山中的珍馐却更是难得吃到的。
皇帝宴请群臣,少不了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羽瞳漫不经心地听着,只当那些废话都是耳旁风,眼睛都快要掉进桌子上那盘不断散发出诱人香气的山鸡肉里。
风澜站在后面见自家主子今天如此把持不住,偷偷看了看四周发现大家都在听皇上讲话,忙凑到他耳边提醒道:“大人,大家都抬头看皇上,您还是……”
她回头可怜兮兮地看着风澜,好似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眨巴着眼睛道:“我饿……看他又解不了馋……”
风澜看他那样子着实可爱又好笑,掩口轻轻地笑了。本以为圣使大人是十分严肃又庄重的人,没想到竟像个孩子似的,看到好吃的就原形毕露了.这么说之前那么高高在上高贵冰冷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没事,你不用担心,皇上又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会在意这些的。”
风澜凑到她耳边,刚想说“皇上不介意,未必各位大人也不介意。”
话未出口,就有一个声音冷冷道:“皇上说话,圣使大人在下面和婢女窃窃私语,眉目传情,成何体统?”
此话一出,全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朝她这边飞来,大家表情各异,有的暗爽不已,有的满脸惊诧,有的幸灾乐祸,有的皱着眉头,有的难掩鄙夷,当真是精彩极了。
她今天本来就被程落绮搞得很是恼火,这一句话把她彻底惹毛了。刚刚还一副嘴馋的孩子模样的她霎时拉下脸来,浑身散发着冰冷的寒气,一旁被众人瞅得又羞又急的风澜都不禁打了个颤。
“皇上还没说什么,程大人倒是管得很多啊。”她冷笑,不着痕迹地把风澜护在身后。
“你!”虽说曾经在大殿之上见识过这个圣使的伶牙俐齿,却不料他竟如此嚣张,连一品大臣都敢顶撞,程诀一时也是火冒三丈,说不出话。
没给他反驳的机会,她继续说:“少年人血气方刚一时把持不住也是在所难免程大人您说是不是?我想皇上与下官同龄班辈应该能理解才是。至于程大人您已经是快当爷爷的人,对下官年少无知看不过去也是无可厚非。不过我听说程大人年轻的时候也是放荡不羁,风流韵事流传至今,乃是流传十几年的佳话,下官很是瞻仰呢。不过下官自然不敢跟程大人比,也只能宴席之间和婢女眉目传情,哪里比得上程大人,一个不小心就养出了本朝唯一一个异姓王爷。下官实在惭愧啊惭愧。”
她也不顾程诀一直在拍着桌子左一个“住口”右一个“住口”,一口气说完了这番惊天动地的话,说罢还真做出一副“惭愧”的表情,眼里却分明是讥笑嘲讽。
程落绮哭笑不得,一个劲地给皇帝使眼色,让他赶紧当个和事佬堵住这个多事之秋的嘴巴。一开始还想为她叫好,可是越听越不对劲,她分明是在骂程诀的时候顺带也骂了他。
可是南风夜根本不理会程落绮一个劲飘来的眼神,眼中的神色变了又变,最后绷不住捂着肚子毫不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什么和婢女眉目传情,她分明自己也是个姑娘。还少年人血气方刚,这家伙实在是有趣得很!而且刚才这一番说辞把程诀和程落绮这两个朝中谁都惹不起的人都说得脸红脖子粗,实在是好笑。
看到他这喜怒不明的大笑,大臣们立刻都惶恐地跪下了,藏在长袖之下面面相觑。
“祖宗,您怎么连程大人都敢得罪!”风澜一边扯着他的袖子试图让他跪下,一边给他使了个“不妙”的眼神。
她回了个“安心”的眼神,摇摇头,只是抱拳弯了身子,却不肯跪下。席间只有她和程落绮两个人没有下跪,一个一袭白衣,一个黑袍裹身,十分显眼。
南风夜笑够了,捂着肚子清清嗓子,正色道:“咳咳,大家起来吧,既是出来游玩,没有那么多规矩。程大人也莫要生气了,圣使说的着实过分了些啊。这样吧,朕来做个和事佬,二位都心平气和坐下来吃饭吧,如何?”
她抢答道:“皇上圣明。”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程诀,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了。
程诀一边起身,一边狠狠回瞪了她一眼,道:“既然皇上都如此说了,那微臣自然不敢再说什么。方才是臣过于激动了,还望圣使大人莫要计较。”
“不敢不敢,以后还要承蒙程大人多多关照呢。”她凉凉地说。哼,姓程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们敬我一尺,我怎么不还你们三丈?
一番风波总算平静下来,风澜不敢再跟他说话,生怕再给他惹来是非。朝中很多人看不惯自家主子她心里也明白。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样的胆子,敢同时把程大人和小王爷都骂了,真是……太厉害了!
“风澜,你快来吃啊,站那么远做什么!”她嘴里咀嚼着食物,口齿有些不清晰。
“风澜不饿,大人快吃吧。”她低眉顺眼地垂着头,心里很是感激。试问宫里哪还有这么好的主子?
“过来过来,你走了一天了,怎么可能不饿?”她不由分说地把风澜拉了过来,吩咐人又去拿了一份餐具。
风澜欲哭无泪,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最终还是拗不过她,乖乖地跪在她一旁,战战兢兢地拿起了碗筷。
看到这姑娘这么惶恐不安的样子想必也是食不知味,羽瞳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碗筷,牵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安心,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微笑。
风澜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红着脸重重地点点头,眼睛红了一圈。
她这才放下心,继续埋头吃了起来。其实她知道,满场的人都在偷瞄她,议论她。可是有什么办法,今天的确是……出头出的厉害了。可是一切还不是因为姓程的无事生非在先?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她就不是九尾狐!
程落绮瞟了她一眼,摇摇头。叹气,再叹气。
她这就是有恃无恐啊,知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会把她怎么样,所以要狠狠地过一把嘴瘾。
他记得刚见到这只小九尾狐的时候她虽然也很强硬,但是又蠢又胆小,可是如今的她却越来越机敏,算计人的时候也是一套一套的。他开始觉得这颗棋子随时要失控了,从她说出“杀了我,你也别想得到定魂珠”这句话开始,他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
她必须死。
因为再不杀她,他怕自己会下不了手。而且从十岁开始就没再被妖伤过的他竟然被那个幽冥谷谷主打伤了。如果九尾狐的内丹被他抢走,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他一杯一杯地喝着酒,清冽的酒中映出少年醉意中暗藏杀机的眸子。他的心中一半是火一半是冰,一口酒下去只觉得翻江倒海的痛楚袭来,几乎喘不上气。是心在痛?还是胃在痛?可是那张脸上却依旧挂着完美的微笑,眼神有些朦胧的醉意,俊秀的面孔有一丝邪气的蛊惑,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看了都会忍不住愣一愣。
此时席间早已开始混乱,大家都离开了座位互相敬酒,所有人都有些微醺,刚刚有些不愉快的气氛早就烟消云散了。
羽瞳吃了三个月以来最饱的一顿饭。因为不喝酒也没人来给她敬酒,她吃的很快,此时正心满意足地坐在桌边边消食边发呆。这种吃的饱饱的感觉真是好啊,好像胃满了,心就会满了似的,久违的幸福感席卷全身她笑得眉眼弯弯,一脸满足。
晨风端着酒杯从她身后绕过来,微笑道:“凌羽,喝一杯吗?”
她没想到晨风居然也在宴席上,有些惊诧,摇了摇头道:“对不起,我不会喝酒,以茶代酒如何?”她还从来没喝过酒,万一喝醉了现了原型啊或者连脸都变了,那就糟糕了。今天在场的妖猎那么多,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他把杯子向前伸了伸。
她端起茶杯,和他的杯子碰了碰,稍稍喝了一口,因为实在是饱到连水都喝不下。晨风仰头一饮而尽,难以想象看起来文弱书生一般的男子喝起酒来竟然有一番豪迈之气。
看着那张不比程落绮妖孽也不比慕云哥哥冷峻的脸微微发红,她忽然想伸出手捏捏。
“你要小心,他会对你不利。”他忽然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表情十分自然,然后就走开了。
她举着茶杯愣愣的站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想出来他说的是谁。是程落绮吗?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天经地义的事情要发生了,她忽然有一点不敢相信。程落绮……真的会杀她吗?可是想想那天慕云哥哥的告诫,晨风说的话也未必可信。
到底……该相信谁?一个是青梅竹马却又几百年未见的儿时玩伴,一个是身为仇人却让她产生了依赖的最强妖猎,一个是萍水相逢却始终在尽可能帮她的神秘男子。
她长呼口气,又开始头痛了。
吃完了东西她也就没什么事了,趁着大家一片混乱的时候她偷偷地溜回了营帐。此时营帐内十分安静,她趴在桌子上,放空大脑,却不敢让自己睡着。宫外还是很危险的,有她的地方是非多,还是警惕些好。
她忽然听到有人掀帘子,然而之前却没有一点脚步声。而且也嗅不出一点味道。
谁?
她不敢轻举妄动,依旧趴在桌子上装睡,可是心却先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她还没准备好面对那个幽冥谷谷主啊!
那人走过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轻轻笑出了声,调侃道:“羽瞳睡着了心跳还这么快,可是梦到了什么?”
她一听这声音,立马惊喜地跳起来,撅嘴不满地说:“干嘛啦,慕云哥哥你要吓死我!”
“不放心你,过来看看。”见她还能像儿时那般对着自己撒娇打诨,他心里多少有些欣慰。如今,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九尾狐了吧。当她失去了家人的庇护,被卷入妖界的纷争中,曾经的天真无邪早已不在。
她忽然想起什么,忙跑到门边贼眉鼠眼地掀开帘子向四周瞧了瞧,跑回来戳了戳他的肩膀道:“什么不放心我,你知道外面有多少妖猎吗,居然敢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我才不放心你呢!”
慕云又伸手揉揉她的头顶,笑道:“我不怕,放心。外面的确有很多妖猎,不光程家的妖猎在,百里家也来了一个。”
“什么?百里家的妖猎也来了?”
妖猎虽然遍布天下,个中顶尖的却数五大家族,程家、百里家、夏家、凌家、纪家。其中纪家已经渐渐衰落,本想靠着杀死厉害的妖光耀门楣,但是却惹到了幽冥谷,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于是现在只剩下四大家族,北方的程家和百里家,南方的凌家和夏家,形成了鼎立之势。
“羽瞳,程家对你的威胁不必我说,我来是想提醒你,你要小心那个晨风,不要和他走太近……”
未等他说完,她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玩味道:“慕云哥哥是不是吃人家醋啦,天天特意跑来跟我说不要跟晨风走太近。”虽然只是玩笑,但是她如今却看出来,慕云哥哥是真的担心她的。
慕云被她一捏,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俊脸微微发红,本来有些冷峻的神色略微柔和了些,低头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
没想到他这么多年还是经不起这样的玩笑话,她噗嗤笑了。
慕云无奈地摇摇头,道:“因为他是百里诗怡的男宠。所以,你小心些。我没法待太久,再见。”
她一下子笑不出来,笑容僵在脸上,低低地道了句“再见”,却是丢了三分魂魄似的。这件事她迟早会知道,所以慕云哥哥不会骗她。而且程落绮也知道,所以他才会说晨风“下贱”。
百里诗怡是百里家的五小姐。听说她是百里家的掌上明珠,本事了得,长相也是清纯可人又千娇百媚,据说求婚的人踏破了门槛。
而晨风是她的男宠。
她突然觉得很低落。倒不是因为他是“男宠”这种遭人白眼的身份,而是因为百里诗怡不是普通的贵族小姐。她可是年纪轻轻就声名远播的女妖猎!她身子慢慢地瘫软在桌子上,双眼呆滞地望着前方,目无焦距。怎么办?还能把他当朋友吗?
其实她想再多也无济于事。她什么都改变不了,手刃仇人的大事还搁置着,唯一的朋友是百里诗怡的男宠,仅剩的亲人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信任。她感觉到一种深深地无力感,到底该做什么……该怎么做……
风一阵阵吹着,白衣少年站在营帐前微微撩开帘子,看着不远处的帐子,久久没有挪开视线。他一个人的时候通常是不笑的,薄唇抿起,身影看起来有些孤寂萧瑟,身前是明朗的月光,身后是漆黑的帐子,他站在光明和黑暗的交接处,就那样一直静静地望着。想要往前跨一步,却最终还是没有挪动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