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她上过药,程落绮又歇了一会变离开了。他脸色着实很差,说话也透着点虚弱。她心里多少是有些感激也有些担心的,却终究没说出什么。那是她心里的一个死结,不论程落绮做了什么事,对她好或坏,那总归都是与她有血海深仇的人,她此时若是心软,日后又怎么报仇?
自从程落绮说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们之间好像就变得有些尴尬。虽然那人或轻浮或狠厉的模样她都见惯了,可是他那样认真地说什么变得喜怒无常都是因为她,着实让她心里产生了一种除了害怕和愤恨之外的情绪。虽然说不清是什么,但是她忽然就乱了。
羽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程落绮说的那句话,和那个认真地表情。妖猎怎么能信呢?何况他说话向来半真半假,暧昧不清,不值得为他这般烦恼。
然而一想到那张苍白的脸,她还是静不下来。也许他真是担心她的,否则也不会自己受了伤还特意带了药跑进宫来看她。
可他为什么呢?
也许只是因为他心中的那份责任感吧,他只是不想九尾狐的内丹落入妖手中。他担心她,不过是因为她是九尾狐吧……想到此她又有些失落,倍感凄凉。原来没有了亲人,这世上就再没有谁是真心对你好,不过都是虚与委蛇罢了……
忽然房顶一阵声音,打断了她烦乱的思绪。最近不太平,她唯恐真有妖来杀小皇帝。她虽然和小皇帝不熟,心底却觉得他是个好人。她翻起身来,背后却忽然有人拍她一下,随即捂住了她的嘴。
她“唔唔”叫着挣扎着转过身去,看清是谁,本来满脸的愤怒顿时吓得没了踪影,立即没骨气地乖乖闭了嘴。不是昨夜将她一刀钉在树上的那个刺客又是谁?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见昨日那般冰冷的神色,竟带了一丝笑意。
她心脏突突突地跳着,递给他一个“我懂”的眼神,用力地点点头。她此时身上还有伤,而此人看起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想自己活了几百年却也不曾见过这么厉害的妖啊!看这位大爷好像今天心情还不错,乖一点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小命?卖乖装可怜向来都是她的拿手好戏,何况对着这么厉害又俊逸出尘的妖怪也不为难嘛!
见她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一向冰冷的男子竟然绷不住笑了出来。“真乖。”他说。
她吞了吞口水,赔笑道:“只要你不杀我,我保证乖乖听话。”她不得不承认这之中有见色忘义的成分,又确实想做个双面间谍,这样将来程落绮要杀她还多个靠山。毕竟她还是很有用的。
“傻瓜,是我。”男子皱了皱好看的眉头,却是微笑,声音低沉带着莫名的力量。
她愣了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傻傻地点头道:“是你啊,我知道,我们昨天见过的。”
他摇头,“不对,我们很早就见过的。”他笑的时候,眼底有一弯月牙竟发出淡淡的银光,煞是好看。
看到那弯银月,她蓦地瞪大了眼,后退一步,失神地盯着眼前的男子,喃喃道:“不不,不可能,你骗我,你骗我的……”记忆中的某些陈旧的画面忽然清晰起来,曾经那样欢笑,此时想起,却是让她潸然泪下。
“傻羽瞳,我没骗你,是我,我是慕云。你可曾见过谁还有这样的银月胎记不成?若是不信……”
她狠狠地摇摇头打断他的话,又哭又笑地一把搂住他,“不不,我信,我信……慕云哥哥,我信!”
那般镇静冷寂的男子竟然也有些激动,微笑着轻轻摸摸她的头顶,眼神竟是说不出的温柔。
她抬眸看着男子温柔的面庞,恍惚又回到初见他的时候。
那是二百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她不过还是一个人型都未成的小狐妖。记得那夜妖界天气极差,有阴又冷。她正睡得香,忽然一阵冷风和细微的声音把她弄醒了。
九尾狐平时并不露出九尾,露在外头那一条又长又蓬松的毛茸茸的尾巴顽皮地上下摇摆,然后通体雪白的小兽抬爪揉揉眼,煞是可爱。
“什么事啊……娘亲……”看到不远处女子的倩影,似是风尘仆仆刚刚归来。她刚刚开过这里的结界,所以才有冷风进来。
“你这孩子,觉还真多!家里有客人来了,还不过来迎接!当真是把你宠坏了……”
她被父母保护得好,平日极少有机会见到家人以外的人,此时听到有客人来,立刻兴奋得一点睡意都没有了,风风火火地就跑了出去。只见自家娘亲怀里抱了一只小小的银毛狐狸犬。它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缩在女子怀里。
她看到娘亲抱了别家的孩子,当即就撅起嘴来。
见到妹妹这般模样,未等她说什么,一旁的男孩忙拽着她的尾巴把她拽到角落,附在她耳边道:“那孩子的娘亲刚刚被妖猎杀了,娘亲恰巧看到,把他从妖猎手里救了出来,你莫要任性啊!”
本来一脸不满的小九尾狐听到这些,眼中立刻布满了同情,她垂眸想了想,也没和哥哥说什么。只是走到娘亲身边,睁着大眼睛努力地抬头看着她怀里那一团毛茸茸的小狗,难得轻声细语道:“欢迎你来我家,我叫羽瞳,不如我认你做弟弟吧,这样我娘亲就是你娘亲了。”那样认真,教人看了想笑。
女子怀里那团毛茸茸的小狗似乎动了动,却是没发出一点声音。倒是月婉伸出手在自家女儿头上一拍,道:“死丫头,说什么呢,这是哥哥,慕云哥哥。不知道就不要乱叫。”罢了她低头道:“慕云,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刚刚受惊了,不用理这两个家伙,想休息便到里面找一处歇着吧。”
“娘亲,不如让他和我睡一起吧!”小九尾狐眨巴着眼睛,拿头蹭蹭自家娘亲,又是撒娇又是讨好。月婉见她如此便也同意了。虽然慕云已成人型,倒也还是个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缩在月婉怀里的那个小小的身子惊讶地颤了颤,这才把埋着的头抬起来看了看这个说要和自己一起睡的小九尾狐。他看到那双灵动的眸子,只觉得心脏忽然停跳了一拍。他跳下地,化为一个男孩的样子,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到了睡的地方。
那夜贪睡的她格外有精神,给他讲了一夜娘亲爹爹曾给他讲过的人间趣闻,即便一旁的男孩连一句话都未回过。然而他心底却一丝丝暖起来,背对着那只小小的九尾狐偷偷地留下了两行眼泪。
他知道的。她那样爱自己的娘亲,所以知道自己失去了娘亲的痛楚,才会这样耐心地变着法子想要逗他开心。明明是被父母哥哥宠溺惯了的小九尾狐。
也许从那一刻开始,他觉得自己长大了。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家,决不能再失去这另一个家,还有那只笨笨的连故事都讲不清楚的小九尾狐。
“原来羽瞳还记得我。看来二百年是抹不去我们的感情的……”
她总算不哭了,却依旧死死地抱着他,微笑的脸上尚有泪痕,“慕云哥哥这些年去了哪?过得可好?那天为何你不辞而别,害得我们好找……”
慕云揉揉她额前的碎发,却没有与她对视,看着她身后不知哪一处,道:“我既然活着,不就是很好?当日离开并非我愿,这些我以后再细细与你讲吧。”
这一番话突然让她觉得他们格外生疏,心中的热情也慢慢地冷了下来。他这些年发生的事,竟不愿让她知道。
她不着痕迹地放开他,默默到桌旁拿起茶壶为他斟茶。冷静了下来之后才发觉,肩上的伤又在隐隐作痛,那痛楚似在提醒她,这个男人有多强大,多残忍。二百年,是人类的两辈子,足以摧毁太多太多东西。他还是昔年那个像哥哥一般疼自己的慕云么?他在离开的日子里获得了远超越两百年的修为,又是用了什么手段?
脑子里忽然冒出好多好多可怕的问题。她不敢想,也不愿知道答案。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他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见她斟茶的手微微颤抖,慕云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把茶壶从她手里接下。他知道她在害怕。在一个比自己厉害不知多少倍的妖面前怎么能不害怕?何况她本来就很胆小。纵然他曾经是她最信任的人,那也是曾经了。家破人亡,她也早已不再是那个单纯轻信他人的小狐妖。
“羽瞳,昨天……对不起。我着实认不出你了。羽瞳长大了,我离开你的时候,你还未成人型。”
她这才想起,慕云哥哥本该认不出她的,忙惊问道:“慕云哥哥今日又是如何认出我的?只是因为眼睛么?”她忽然想起程落绮曾经说,仅仅凭着她的眼睛很多厉害的妖也能认出她,顿感危机。
他笑着摇摇头,“傻瓜,怎么会。本来我断然不敢相信你会在皇宫,而且我也不确定你到底是否还活着。虽然昨夜见到你那双眼睛,但是……我以为你化成人形不会是这个模样。昨天回去我想了想,觉得不搞清楚你是谁实难安心,于是我便在宫里守了你半天。没想到……你果真是羽瞳。”
她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脊背发凉。自己发现不了被人跟了半天也就算了,今天程落绮和她在一起那么久,竟然也没有发觉这附近有妖,而且还是在结界遍布的皇宫里。太可怕了。
她拼命想隐藏起自己的情绪,却到底还是流露出了惧意。慕云哥哥极恨妖猎,他今天看到自己和程落绮在一起,还跟他颇为熟络,这实在是……她干笑道:“慕云哥哥,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今天和程落绮在一起,实在是因为有妖四处追杀我,我只好倚仗妖猎。而且他手里有我娘亲爹爹还有哥哥的内丹,我是迫不得已才跟他合作的……”
慕云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叹口气,走上前去把她抱住,轻声道:“羽瞳,让你受苦了。我也是家里的一员,如今这孤苦却叫你一人承担……是我不对,我本来可以早些去救你的……可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
她愣住了,鼻翼间充满了他身上的味道,一如两百年前那样熟悉的味道。忽然袭来的温暖让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心好像在融化一般,变得柔软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抱过她了,那感觉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既不安又渴望,最后全都变成泪水浸湿了那人的衣襟。
“傻瓜,哭什么。”慕云放开她,替她擦擦脸上的泪水,“是我太可怕,吓到你了?”
她拼命地摇摇头,摸了摸脸上的泪水,又笑了,痴痴道:“慕云哥哥还是我的慕云哥哥,对不对……”
“是,是。我只有你一个妹妹,是你一个人的慕云哥哥,不会变的。”
“我真傻,我真坏,我居然还怀疑慕云哥哥会和那些妖怪一样来杀我,要我的内丹。我实在是太坏了……”她泪流不止,却又拼命地想要笑,百感交集,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表达。
慕云轻叹一声,“是啊……羽瞳宁愿相信那个妖猎,也不愿相信我,实在坏。”
他表情淡淡的,她一时也不知道这话是真生气还是唬她,急忙道:“不是不是,我才没有相信妖猎!我不过是想要拿回内丹……”
慕云看她一脸认真地样子,还是绷不住笑了,“内丹的事情交给我吧。我替你拿,那个妖猎很厉害,你不能跟他斗的。等我拿到了定魂珠,就替你去杀程落绮,好不好?”
听到定魂珠,她心下一惊,赶忙道:“不行不行,慕云哥哥,你不能拿定魂珠!”没想到他进宫来竟然也是为了偷定魂珠。这究竟是什么宝物,程落绮要偷,慕云哥哥也要偷。那是程家的宝物,给程落绮用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然而慕云哥哥若是拿到了,断然没有再送回来的道理。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让慕云哥哥知道自己进宫就是为了给程落绮偷定魂珠,他会拿自己怎么办?这问题当真是越来越棘手!
慕云没想到她会阻止自己,不由皱起了眉头,语气却还是平和的,“怎么?羽瞳不想让我拿定魂珠?”
她摆摆手,忽然急中生智。“不不,只是这夕华宫住的女子是个妖猎,慕云哥哥去太危险了。还是我去吧。”
慕云闻言,笑出声来,让她觉得很是尴尬。的确,这好像是说不太过去,毕竟慕云哥哥比她厉害好几倍。但是这毕竟是皇宫,他厉害是厉害,拿定魂珠这件事,却不一定把握大的过她。
她被他笑的脸红了,急道:“哎呀你不要笑我嘛!你看,你在宫里横竖还是不自在,我呢差不多已经熟悉了,而且因为程落绮在我身上贴了符咒,我在宫里也能使出法术。再者我在宫里的时间长,定魂珠那么小又那么重要的东西,定然不好找的,你日日进宫来,岂不是很麻烦?”
他思索了一下,点点头,顿了顿又摇摇头。“虽然你说的也有理,但是我着实不想让你去冒险。你胆子小,碰到妖猎怕是慌得应付不来。我是你哥哥,此事还是听我的,你不要管了。皇宫还是很安全的,你暂时就呆在这里吧。”
她撅起嘴,不满道:“什么我胆子小,慕云哥哥还当我是小孩子!不行,你不让我去,我偏要去。一定要证明我也是很厉害的!”
慕云无奈地摇摇头道:“罢了罢了,我没时间和你争论了,你一个人小心便是。”他走到窗边看看月亮,回头说:“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待我有空再来看你。”
她暗暗松了口气,“慕云哥哥也千万小心才是。”
“哦,对了,那个晨风,你不要和他走太近。那人不简单。”他话音还没落,人已经不见了。她只看到远处的夜空中隐隐有微弱的银光。
她躺回床上,竟不知道该开心还是忧心。照理说在举目无亲的时候突然发觉自己还有一个亲人是件开心的不得了的事情,然而她却不知道到底该不该信任他。
无论如何她还是有些许放松的感觉。如今她只要拿到定魂珠,就等于有了足以要挟两个她见过最强大的人。而他们又是敌对的两方。其实她现在还处于程落绮的控制之下。如果慕云哥哥还像以前那样对她好,那她也就不需要再依靠妖猎,而且也就离报仇更近了一步。
可是……为什么听到慕云哥哥说要杀程落绮的时候她居然有些发慌?她十分清楚程落绮现在的状况完全敌不过慕云哥哥,可是她却没有对慕云哥哥说程落绮受伤的事情。
这些像女人的头发一样纷乱的东西在她脑海里铺开,她想着想着,竟然也就渐渐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