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灵威殿到永和殿,斑斑的青石砖面向着远处无尽蔓延,蜿蜒绵长,逶迤如画,路四周杜鹃的开的如火如荼,红的粉的一片,一如平时那般,只是,每迈一步,心中便是越发空洞下去,我心中极为清楚的知道,这番见面之后,我便是再也不能回头了,刘延景和我之间,便是再也不能回头,我不会再原谅他,正如,他无法再欺瞒我。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造成的,我实在不知道他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原本便是不爱我,却要将我当做傻子一般哄的团团转,既然如此,当初在南邵时,不要救我不就是好了么?
何必最后闹得如此这般不堪局面。
太多太多的怨,直直堵在我的喉口,便如蛊毒一般,让我几欲窒息,有的事,果真要亲身经历过,如此才能知其伤人之深,我攒紧了手中的金线绣制的鲛纱绢子,那上面绣满了吉祥如意的祥云花饰,如此情形下,握在手中却更像是一场众目睽睽下的笑话,吉祥如意?万福金寿?
我森森冷笑,算起来,事到如今这一切果然是应了那句中原话:故人心难知,薄情郎无数,可笑不自知……
永和殿苑内满是灼灼其华的秋海棠,夏光晴好,阳光洌滟,正殿殿门微闭,遥遥望去,那人清瘦的身影几乎要埋没在满案的奏章中。
我静静的站在殿门处瞧着他,灰心冷意,腹中的疼痛越发的剧烈,那种冰寒遍及全身,几乎让人透不过气。
我以为再见他时我会声嘶力竭,会勃然大怒,再不济,也会痛哭流涕,毕竟,我刚刚才知道自己将会失去一个孩子,悲痛欲绝才会是我的正常模样。
可是我却未曾想过,未曾想过原来我会这般心静如水的看着他,眉眼冷冷,便如瞧着一位与我不相干的人,我涩然一笑,也是,心死了之后不就会是静如水了么。
屏退了留秋和那端药的宫娥,我转身端起那一碗汤药,徐徐入内,精巧的绣花缎鞋底踏在青石砖面上,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殿内,一切皆如往日那般熟悉,我突然想了起来,我刚来这里时,无论如何也是穿不惯这种中原鞋子,既束脚又不轻便,三七时不时劝慰,要我穿着多走走便是好了,想不到如今果真是应了她的话,竟是也穿的这般习惯了。
思绪一乱,案前之人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从繁复的案前不耐抬首,满目疲倦,见到我的时候嘴角浮起一丝诧异之意:“阿离,你怎么来了?”
我猛然回过神来,缓步上前,恭恭敬敬对着他行一礼,温声道:“是,臣妾听闻皇上操劳于国事辛苦,故而专程前来探望。”
他听我这样说,眼中有着止不住的笑意,口中却仍是嗔道:“外头太阳到底热起来了,你此番大病初愈,这般任性贸贸然过来,若是晒着了怎么办?”
我将手中那碗汤药放下,上前几步,直直在他面前四五步处停下,笑的愈发温婉:“臣妾原先竟是不知,皇上竟是这般心疼着臣妾了。”
眼前之人一怔,眼中似是闪过一丝怪异,半响方轻声道:“朕原先便说过,朕是会对你好的。”
我愣愣的瞧着他,像是瞧着一个陌生人,若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若是我还如先前那般懵懂无知,或许,我此时定是会被他感动的死心塌地,甚至认为他是这世间待我最好的那个人。
可是,可是我如今什么都知道了啊,我知道三七已死,我知道我的孩子也死了,我望着这样的他,满目怔然,他怎么还是能如此坦然的说出这样亲密的话呢?
他刚刚为了另一个女人,生生害死了我腹中的孩子,如今却能坦然的告诉我,这是为了我好,我望着这样的他,突然便是觉得心寒,我不过是身份卑贱的宫娥,丝毫便不会威胁到他什么,他却仍然要如此狠心待我,便连我的最后一丝期盼,也要生生撕碎……
手一软,绢子翩然坠地,我徒然张嘴,却始终发不出声音。
幸好……幸好我如今已是看清了他,幸好我不会再被他骗。
腹中的痛感愈发的强烈,似乎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正从腹部流了下来,眼中忽而便是有泪落了下来,滴在手背上,滚烫灼热,面前之人神色一紧,连忙起身扶住我道:“阿离,你怎么哭了?”
我微微一笑,并不答言,转过身端起桌上那碗乌黑的汤药,神色越发古怪:“臣妾知道皇上心疼臣妾,所以才会****赏赐汤药下来,臣妾知道皇上心疼臣妾,所以才会****来灵威殿看臣妾,对此,臣妾心里,实在是感激不尽。”
面前之人直直望向我,淡淡一笑,似是想要伸手来扶,却被我一闪身躲了过去,我后退几步,眸中一紧,转瞬便是沉下了语气,冷笑道:“不光这些,臣妾还知道,皇上是真心心疼臣妾,所以才将三七已死的消息瞒了下来,所以才会将臣妾腹中的孩子不动声色的拿掉,既然皇上执意要如此,臣妾便如皇上所愿。”
言毕,我再不看他的惊愕神色,只是仰头将手中那碗汤药一饮而尽,那些药那般的苦,直直苦到了我的心里,抖心抖肺的疼,我浑身打了个激灵,手中一滑,药碗“嘭”的一声,在地上跌的粉碎。
腹中的疼痛登时便如钻心剜骨一般,满满涌上心头,像是要将我撕裂一般,我踉跄后退几步,再也抵御不住,身子一软,直直向后跌去,神思清明的最后一刹那,是刘延景声嘶力竭的惊恐喊声:“陆陆……”
又是陆陆,又是陆陆,算起来,从始至终,都是由于这个名字,我嘴角绽出一丝冷笑,已是不愿再多想了。
刘延景,我永远也不会再信你了。
心如死灰的时候,我终于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这一回,前程往事纷至沓来,我终于梦见了我娘,梦见了云连,梦见了三七,也梦见了那个男子,季连生。
威灵仙岛上自古便有一枚崆峒印,族人们皆是忠心耿耿的守护着它,外间纷纷传闻,得崆峒印者得天下,那一年,岛上的桃花开的异常绚烂,桃红叶绿,爹还是那般的凶,娘待我还是那般的好,梦里还有云连,还有三七,他们皆是笑吟吟的看着我,我依旧时不时被爹罚在寒潭背族训,常常缠着云连跟我闹。
再后来,我便偶然遇到了那个男子,他叫季连生,他在寒潭中陪我,他独自在老林中找到了我,他甚至向我爹求亲,成亲那时,我以为他是世间最爱我的男子,我十分庆幸自己嫁给了他,我们可以一起看遍花开花落,我们可以一起在威灵仙岛牵着手老去,最终子孙满堂,其乐融融。
可是,他终于是在我们婚宴第二日,撕碎了我所有的幻想,他杀光了我的族人,他夺走了我们的崆峒印,他甚至告诉我,我不是我爹娘亲生的,我是一只灵狐,这是何等可笑的一件事。
我背叛了我的族人,我引狼入室,我自作自受,我甚至不能替他们报仇,我只能以死谢罪,我犹记得那大祭司手中的刀锋划过我的脖颈时候的遍体凉意,我仍记得季连生的撕心裂肺,我很想哭阿,可是却哭不出来,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族人们冰凉的尸体倒在我的面前,却是没有任何办法,我只能以死谢罪,可是,我明明已经死了阿,我明明已经死了阿……
这般重要的记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竟是会失去了,这般刻骨的仇恨,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忘却了。
迷糊中似乎有灼热的液体滴到我的面上,又有人硬掰开我的嘴,往其中灌了许多苦涩的汤药,又有人不停的在我耳边唤:“陆陆,陆陆。”
那个声音很是熟悉,我的头被它吵得很疼,心中登时便是这个声音生出许多抵触之感,紧紧皱眉,竭力想要将那个声音从脑海中赶出去,它却始终在我耳畔回响,惹得我不得安生。
我想去找我娘,我想去找云连,我想,我大概是要死了,幸好,我已是想起了我娘的模样,日后下了阎罗殿,我亦是可以认出她了,可是,我犯下如此大的罪,我甚至还有了那季连生的孩子,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我。
然而过了许久许久,我最终还是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