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大概病的确实有些久,待到我再能起身的时候,满院子灼灼耀眼的桃花也是纷纷凋了,桃树上结了青色的小桃子,瞧上去很是可爱。
许是大病初愈,我的身子到底虚弱好多,常常便会觉得腹中隐隐作痛,便连手臂上,似乎也长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毛茸茸的,不疼,却是让人很不舒服。
连续十几日,刘延景每日皆是派了人送了汤药过来,那药又苦又涩,那宫娥还要亲眼见着我喝完才肯离去,我每每被苦的浑身打个激灵,试着跟他提过此事,他却只是淡淡一笑,也并不肯松口,我说了几次,只得作罢。
月色自稀疏的桃枝间一泄如注,在苑内的青石砖面上投下片片支离破碎的斜斜疏影,刘延景握住我的手立于那桃树之下,月色如斯,越发映的他面如冠玉,他看我一眼,微微笑道:“阿离,这里这么多桃树,你喜欢哪一株?”
腹中又有些隐隐作痛,我竭力忍住,环顾四周,指着左侧那株树抿唇笑道:“那个。”
刘延景仔细打量了那树一番,疑惑道:“为什么?”
我有些得意,道:“前些日子,臣妾瞧着它开花开的正艳。”
刘延景登时便是哑然失笑:“朕还不知,你竟看的如此仔细。”
我赧然一笑:“臣妾每日每日对那里望着,自是能看出一些东西。”
“待这桃子成熟之时,朕会亲手替你摘下来,”他伸手揽我在怀,似是许诺一般,语气越发的低沉,“你素来爱这些,日后,朕会带着我们的孩子春天在这里看桃花,秋日便可以去后山看落叶,对了,朕还要陪你看落日,陪你一起看云卷云舒,朕会陪着你。”
他轻轻吻上我的额头,“朕的心里,只有你一名妻子。”
我轻轻的倚在他的怀里,满心茫然,却是半分欣喜也无,腹中越发的疼,一时竟是冷汗涔涔,刘延景近来的脾气越发古怪,他虽然常常来陪我,然而夜间却将我搂的越发紧,有次清早我醒的早了些,一转身便对上了他的眸子,他直直的望着我,眼中满是悲伤和怜悯,我心中一滞,还未反应过来,他的那些黯然情绪已是转瞬即逝,已是轻轻在我额上印上一吻,起身唤了宫娥前来服侍穿衣。
我想,他或许是觉得对不起高贵妃腹中的那个孩子,所以才会露出那般悲伤的神色,高贵妃又是那陆陆的妹妹,他或许,又觉得自己对不起陆陆了。
可是,他什么也不肯跟我说,我只能像个局外人一般,旁观着他的情绪低迷,却是不知该从何安慰。
日子转眼便是过去大半月有余,春日过去,夏意已是浓了,灵威殿新添了宫娥,极为伶俐的模样,唤名为留秋,我见着她在灵威殿内跑来跑去,却常常想起往日的三七,不知道她此时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出宫,会不会偶尔也想起我这个不称职的主子。
是日清早,我携了留秋去太后宫里请安,整个慈宁殿内一如寻常,太后懒懒的卧在榻上,眉眼间却并不大好,待我的态度依旧是那般不冷不热,交待我几句便让我退下了。
临出门的时候正巧碰见那有了皇嗣的高贵妃进殿,她见了我,连忙恭顺的行了一礼,我并不多言,略略颔首,随后便是走出了殿去。
院落处的榴花开的如火如荼,待走到那苑门口,我一摸腰间,才发现自己不小心将素日所用的丝绢落在了太后殿内那座儿上了,原本丢了个绢子也没什么,可是刘延景素来最不喜欢我这个丢三落四的毛病,若是他日太后告诉他了,少不得又得将我训斥一番。
我思来想去,只得打发留秋先回去,自己返身去取了绢子,殿外并未宫娥立着伺候,我缓步走到殿内侧,正想掀帘子进殿,冷不防听见殿内似乎隐隐有人在说话,听着声音竟像是那高贵妃,“她们实在长的太像,臣妾如今实在不知皇上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近日来似乎又对那皇后娘娘颇为上心,爹又说皇上最近同那凌大将军甚是亲密,臣妾只怕……”
“后宫不可议政,这一点你忘了么?”太后的语气似乎微微有些不快,“皇上便是再喜欢那个异族之人,也不可能封她所生的孩子作为太子,更何况,长子为先,你未免也太过多虑了。”
高贵妃的声音似乎有些惶恐,半响方道:“太后娘娘,臣妾腹中情形如何您自是知道的,若是真的要论起长子,只怕她腹中那个如今才是呢。”
她顿了一顿,方恨恨道:“早知道那日便该真的淹死了她,我倒是不知道她身边还有个那么诚心的宫娥,那个叫三七的,竟然为了救她把自己的命给搭上。”
殿内之人轻蔑笑了一声,徐徐道:“哀家倒是不觉得皇上对她有多好,哀家一一问了那些太医,皇嗣之事,皇上还瞒着她呢,更何况,如今皇上每日赐药于她,那药里有了那些古怪,孩子生不生的下来,还是个未知数,你也不要太过惊慌,以免打草惊蛇。”
高贵妃倒吸一口冷气,言语间满是不可置信:“可是皇上起先那般喜欢她,如今……”
“皇上英明一世,到底是以社稷为先,”太后冷冷的打断她的话,“你先前说的那些话哀家也是放在心上,不过区区异族女子,有何资格怀有皇嗣?更何况,景儿那般宠爱于你,自是会希望我们高家的孩子成为太子,又岂会让那女子生出孩子来阻止这一切,说起来,皇上留了她的性命,已是莫大的恩赐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灵威殿的,脚下虚弱无力,像是踩在那绵绵的落叶一般迈不开步子,这条青石路似乎从来没有这般漫长过,四周偶然有宫娥路过,见了我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也忙避开,心中是漫无边际的空落,太后和高贵妃的话便如炸雷一般在我耳畔回响,一切的一切,恍若梦境一般不可置信。
我有了刘延景的孩子。
刘延景为了高贵妃的孩子登上太子之位,想要瞒着我害死它。
三七并没有如刘延景所说的出宫,却是为了救我而死了。
腹中的疼痛愈发的严重,我浑然不觉,心中冰凉而雪亮,我不知道自己该信那一句,刘延景待我的承诺仍如昨日一般,他那般信誓旦旦,叫人不得不信。
不过是转眼而已,这事实怎么会是如此血淋淋的摆在我的面前,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承诺是假的,疼惜是假的,他不过是因为夺了我的孩子,觉得我可怜,故而才会常来看我,难怪他看我的眼神中满是怜悯,难怪他近日一点都不快活,便连话,也是说的那般古怪。
可是,为什么这么快?
那些幸福的假象,转眼便是支离破碎,刘延景啊刘延景,我阿离何德何能,值得你撒这一个又一个的谎,值得你如此殚精竭虑的来骗,所有的情绪瞬时涌上心间,寒意渐渐蔓延至手足,腹中的疼痛感越来越烈,便如灼心一般,我伸手缓缓抚上平缓的腹部,这里有我的孩子,还是,他还尚未出世,便被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一手扼杀了,明明是该痛哭流涕的,我却茫然笑了出来。
这一切,原本便是错的吧。
留秋原本在殿外张望,此时见我失魂落魄的走近,急急忙迎了上来,笑道:“娘娘可算回来了,皇上又派人送了药过来呢,奴婢还想着要不要出去寻娘娘,那药凉了便是更苦了。”
我漠然看她一眼,丝毫不应,只顾木然的朝内走,只怕连她也是知道这一切,这么大一个灵威殿,就只有我蒙在鼓里,只有我这般的傻,竟以为他是真的待我好,哪里又想到,这一切竟是这般的丑陋不堪。
殿内早有宫娥端着那药碗候着,见我上前便急急忙迎上来,恭顺道:“娘娘,请服药吧。”
我不自觉后退一步,腹中陡生一阵疼痛,便如揪心一般,一时竟是脸色煞白,冷汗涔涔,那宫娥脸上浮起一丝惶恐之色,不安道:“娘娘,您怎么了?”
那钻心般的痛楚持续并不久,我徐徐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的拭去额上的冷汗,勉强返身那在殿内坐下,突然便是很想三七,她先前老是口口声声说欠了我欠了我,可是她哪里欠了我什么,我待她算不得如何亲密,甚至老是不听她的规劝,到头来却是我将她害死了。
算起来,到底是我对不起她。
留秋原本立于身侧,此番见我面色古怪,不安唤我道:“娘娘不舒服么?”
我按捺住腹中的隐隐作痛,竭力佯装无恙,淡淡道:“本宫今日有些身子不适,你替我请了太医来。”
她惑然看我一眼,即刻便是转身退下。
那宫娥不安看我一眼,为难道:“那这药?”
我瞟它一眼,淡淡道:“搁那儿吧,凉便凉吧,我看过太医再喝也不算迟。”
因为我的急召,那太医急急忙便是带着药箱赶了过来,他对着我躬身行礼,恭敬道:“娘娘万福。”
我漠然环顾四周,威严道:“你们都给本宫退下。”
留秋看我一眼,似欲多言什么,无奈我此时脸上满是冷然,她迟疑一番,到底不敢开口,只得随着诸宫娥下去。
那太医看我一眼,似乎也有些惴惴然,“劳烦娘娘移手。”
我将手腕至于那把脉的棉包上,又将手臂上的外衫向上移了寸许,淡淡道:“有劳太医。”
那太医惴惴将手置于我的手腕处,眉头却是越锁越紧,沉默半响方轻声道:“不知娘娘,近日有何不妥的症状?”
“腹中常常隐隐作痛,尤其以近日为甚,”我想了一想,似是无意道,“太医,我腹中的孩儿,是否已是没了气息了?”
那太医猛然抬眼,似是不可置信我会说出此话一般,半响方讷讷道:“娘娘……”
我微微一笑,以手轻轻抚上平坦的腹部,语带坦然:“皇上已是将一切都告知本宫了,本宫倒是也不觉有什么,左右不过是一个孩子,此番你大可直言不讳,皇上定是不会怪你,本宫也不会生气。”
那太医惶惶然看我一眼,半响方惴惴道:“回娘娘的话,如今皇嗣确实只怕已是没了气息了,但娘娘大可放心,那些汤药中每日放入的莪术分量极少,定是不会危害到娘娘自身,待到再过几日,臣等为娘娘拿出死胎,娘娘便不会再有腹痛,身体仍是会一如先前那般。”
腹中的坠感愈发的强烈,额上已是冷汗涔涔,滚烫的液体滴在手背上,一滴一滴,无不是我的绝望与凄然,我起先还是抱了一丝的期盼,这一切或许不是真的,刘延景怎么会如此待我呢?他当日亲口说过,要待我好,他说过,要陪我看尽天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我以为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甚至还对他说,若是你敢待我好,我便是也敢对你好。
他对我说过那么多承诺,我从来都是选择相信他,哪怕他依旧待那人那般的好,我一直以为,这或许只是他身为一国之君的无奈,我仍是天真的以为,他心里,或许还是有我的。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真心错付无情郎,我死死咬着牙,无声的笑了出来,“本宫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那太医如蒙大赦,急急忙躬身退了出去。
殿外那宫娥又呈了汤药上来,我漠然看它一眼,喉头一紧,仿佛有些透不过气,轻声道:“劳皇上费心,这连续许多日竟仍是记得送汤药过来,臣妾倒真是感激不尽了。”
那宫娥躬身行礼,温声附和道:“娘娘独得盛宠,宫中之人皆是有目共睹的。”
独得盛宠么?
我心中一阵阵发寒,猛地起身,“来人更衣,本宫要亲自去永和殿看望皇上,感念此恩。”
那宫娥上前一步,为难道:“娘娘,喝了药再去吧。”
我瞟她一眼,思量半响,方笑道:“姑姑替本宫提着吧,本宫想亲自在皇上面前去喝,如此才能不负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