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长久没能出来,我并不知道,原来宫里的春,已是快要过去大半了,花园里的花依旧开的灼灼,粉的红的争相斗艳,我心中隐隐叹息一声,即便这宫里百般污浊,这景却依旧是姹紫嫣红,开的兀自繁茂,与那些人的丑陋贪婪,并无一丝相关。
三七被我留在园门口,我徐徐迈步进苑,碧池边上已是立有一人,一袭暗绿色春衫襦裙,轻簪步摇,神色平静如眼前那池静水脉脉,那人见我走近,上前躬身行一礼,面色恭然道:“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之前我和她大约见过几次,每一回都是匆匆一顾,我根本便是记不起她的模样,此番终于能仔细的打量着她,温顺婉转,眉目和气,可见,几年前确实是个美人,难怪如此得刘延景的喜欢,我瞧着她这般恭敬,登时哑然失笑,“平身吧。”
赵美人赧然一笑,轻声道:“臣妾多谢皇后娘娘抬爱。”
我愣了一愣,丝毫不觉得这句平身中能够有多少抬爱之情,但见她这般,也只得应道:“赵美人言重了。”
她脸红一笑,“娘娘身份尊贵,又得圣上宠爱,嫔妾能够与娘娘相交,一亲恩泽,乃是前生之幸。”
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文绉绉的话,却突然觉得很是腻烦,得刘延景的宠爱?
整个皇朝如今都知道,最得圣上宠爱的人是高贵妃,而不是那个灵威殿内的挂牌皇后,她找我过来,难道便是要说出这些话来让我心中不好受的么。
我并不想与她相争,却依旧有些无奈,淡淡道:“赵美人,你此言真的过于夸奖本宫了,本宫此番,早已是当不起一句宠爱两字了,如果今日只为了说这些的话的话,只怕本宫便是要叫你失望了。”
那赵美人眉间一滞,半响方缓缓道:“这宫里,我跟随他的时日最久,这几年来,我亲眼看着他由太子,一步步变成帝王,看着他由翩翩少年,变成如今沉稳睿智的模样,我知道,他并不十分喜欢我,他起先立我为太子府内的侧妃,不过是因为先皇的旨意。”
她突然望向我,轻轻一笑:“可是……我却爱上了他,爱上了一个无情的帝王,结果将自己弄得这般的惨。”
我疑惑的望着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们之间,并没有亲密到如此地步。”
她轻轻别过头去,轻声道:“不说这些,我们之间还能说什么?皇后想听的,不就是这些么。”
她的神色很是古怪,我茫然望向她,心中满是疑惑,我想听这些?我怎么会想听这些?
她深深的望着我,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半响方痴痴道:“皇后娘娘,他带你去看元宵灯会了是不是?他甚至带你去后山了是不是?”
我不知她为何做出此等楚楚姿态,登时只觉心中郁结,不耐道:“是又如何。”
她整个人怔在了当地,突然便是扑上来抓住我的手腕,狠狠冷笑道:“是又如何?是又如何?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和他一起做这些事,你知不知道,我每夜每夜在殿内从早等到晚,从晚等到次日天明,就是为了等他,可是,他从来不知道这一切,他甚至从来不肯认真看我,他竟然带着你做这些,他竟然愿意带你做这些。”
我狠命推开她,厉声道:“你疯了,你明明知道他心中有别人却仍是愿意等他,又与我有何相干,左右是他负了你,难道还能怪到旁人头上么。”
她浑身一震,像是猛然回过神来,猛地后退几步,急急忙松开我的手,跪下磕头如捣蒜,“臣妾一时情绪激动,冒犯娘娘,罪该万死,还望娘娘恕罪。”
我下意识往后退一步,勉强平静了神色,道:“无恙,你且起身吧。”
她再叩一首,惶然道:“臣妾情绪太过激动一时失态,还望娘娘恩准臣妾先行离开。”
我登时只觉哑然,明明是她邀了我来,如今却要先行退下,但见她眉眼处满是惶然,想必方才也确实受了惊,只得道:“那就退下吧。”
赵美人退下了,我独独立于碧池旁,碧池旁的杏花开的正盛,轻风一吹,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而下,落于宁静的碧池湖面,转眼便打着转儿沉了下去,无论如何,春景,果真是万般美好的,便是愁闷如我,心中此时,也是隐隐有些舒坦了。
轻轻抚落自己肩头残落的杏花花瓣,我并不知道那赵美人为何邀我出来说那些话,许是因为寂寞吧,也是,我才入宫半年便已是感觉到了这种情绪,她在宫中熬了这么多年,只怕早已是落寞至斯了,所以才拉了我这个不好的听众诉苦,我心中隐隐叹息一声,刘延景,果真是薄情的阿。
身后突然有着轻轻的脚步声靠近,我只以为是哪个小宫娥路过,倒是也并未引以为意,仿佛是风驰电掣间,腰间突然被人狠狠一撞,我原本便站在池边,此时重心不稳,身子突然向前一倾,竟是直直跌落在那碧池水中。
碧池的水面上激起偌大的浪花,直直拍于我的面上,我呛了一口水,那腥恶之味熏得我几乎晕了过去,四周的水被我搅的一片浑浊,我竭力扑打着水面,大声呼救,希望能有人靠近过来看见,无奈此处应该是地处偏僻,我突然很是后悔,三七原本想跟着来却又被我留在园外,只怕这回真的是在劫难逃。
我拼命挥舞着手臂,脚下似乎被什么水草牢牢缠住,甚至不住将我向下拉,我使劲蹬脚以图能摆脱它,无奈此番此时虽然已是春日,碧池中的水到底还很是刺骨,不多时便是冻得身子僵硬,浑身再无半分力气,我甚至都能看见自己明黄色的纱裙在在水中飘荡出诡异的颜色,一点一点缠上我的胸口,像是要将我生生勒死。
我打了个激灵,忽而想到,若是我此番真的没了,不知道刘延景会不会惋惜,惋惜就此见不到这张像极了陆陆的脸。
这个想法像是蛊毒一般,一点点腐蚀着我的思绪,罢了,力气用尽的瞬间,我终于不再挣扎,原本我活着也只是个替代,便是死了,只怕也没有人会伤心,我只是遗憾,我始终未能知道娘亲的模样,只怕此番真的下了阎罗殿,两人面对着面,我也是认不出她了。
手上一停,身子便直直向下沉去,池水登时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淹没了我的头顶,散发的青丝在水中如藤蔓一般飘荡,太阳在头顶上泛着不正常的青光,胸口传来剧烈的挤压窒息感,我想,我大抵是要死了。
迷迷糊糊中,似是有人撕心裂肺唤了一声:“娘娘……”
随后便是有极大的重物落水声,我缓缓闭眼,应该是我的错觉吧,
我这一觉睡得真长,迷迷糊糊中似乎有谁在我耳边轻声低泣,道:“陆陆,你此番定是要活下去,爹娘不在你的身边,但是爹娘将最后的一切都留给你了。”
这个声音我从未听过,温温柔柔的,是一名女子的声音,我想,或许是我娘,可是,她唤我陆陆,我不是陆陆,我努力想睁眼看看她的模样,告诉她我不是陆陆,我是阿离,可是我很累阿,眼皮竟像是有千斤重,怎么抬也抬不起来。
那女声转眼便是消逝了,转眼又是一名男子的声嘶力竭的怒吼声响起,悲痛欲绝:“你们这些人类未免太过心肠恶毒,我们原本是与世无争的灵狐,你们的崆峒印有什么重要,非要害的我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天地若是有知,定是要让你们全族覆灭,如此才能消我心头只恨……”
那声音太过恶毒,便如惊雷一般在我脑中炸响,我猛地睁开眼,目之所触,金线绣制的鸾凤床顶,这里是昔日熟悉的灵威殿,我难道没有死么?
“阿离。”
耳畔有一个暗哑的声音轻轻唤道。
我心中滞了一番,抬眼望向发声那人,那是失魂落魄的刘延景,短短几日不见,他竟像是憔悴了千百回,双目通红,便连素来光洁的下巴上,也是冒出了青青的胡茬。
明晃晃的阳光投在殿内的青石地砖上,之前落水的那一幕恍若依旧在眼前,我浑身打了个冷颤,浅浅咬唇,半响方冷冷道:“你怎么来了?”
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我的脸颊,我一偏头躲开,依旧冷冷道:“你怎么来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怔然,却依旧温声道:“阿离,你可算是醒了,朕……朕还以为……”
他压低了声线,没有再说下去,我瞧着这样的他,突然便觉得不耐,只侧过头去冷声道:“我死不死,同你又有何相关?你若是真的挂念,便将我这张脸皮剜下来便是,我若是有半句怨言,便叫我死后入了那拔舌地狱,永不得超生。”
他闭上眼睛,轻声一笑:“三七,朕不会再同你生气,你无论再怎么说,朕也不会生气。”
我愕然望向他,眉眼间倒真的是一丝怒气也无,反倒满是笑意,他莫不是,被高贵妃有孕之事喜的冲昏了头吧。
我不欲与他多言,勉强支起身,靠在床榻上四处张望,“三七呢?”
刘延景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之色,轻声道:“三七照顾你不周,朕已是打发她出去了。”
我不可置信的瞧着他,怒道:“你凭什么?”
他淡淡道:“阿离,这样对你好。”
我扑上前去抓住他胸前衣襟,满目恨意,一字一字,咬牙切齿道:“她是这宫里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你如今将她打发了出去,还说是对我好?”
他恍若未闻,却双手一搂,将我紧紧勒在怀里,哑声呢喃道:“阿离,你不会知道,朕听到你落水有多担心。”
我竭力想挣脱他,无奈他的双手越勒越紧,几乎要憋的我喘不过气,我尖声嚷道:“你松开我。”
他直直望向我的眼,正色道:“朕不会松开。”
他的手牢牢环在我的腰间,我挣脱半天也是动弹不得,咬牙切齿道:“我是阿离,我身份卑贱,我并不是那个死去的陆陆。”
他眸子朝下移了半寸,盯着我胸前那块玉佩看了半响,斩钉截铁道:“朕知道你是阿离,朕如今抱着的便是阿离,朕抱着的,永远都只会是阿离。”
我心口一滞,他说,他抱着的人,是阿离,不是那陆陆,他还说,他会永远抱着阿离。
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是否是真心,我不知道我到底还该不该信他,可是,若是我不信他,我又能怎样呢?
这天下,都是他的天下阿,他并没有什么必要骗我阿。
我停止了挣扎,沉默半响,轻声道:“刘延景,你不能骗我。”
他的手缓缓松开我,眸子却直直对向我的眼,满目肃然,一字一句道:“阿离,君无戏言。”
多日来,我认真瞧着面前这个男子,多日不见,他确实已是憔悴了许多,便连眼下,也是有了淡淡的乌青,看来他这些日子以来,过的确实不好,如今他对我许下了如此的诺言,斩钉截铁,眼中满是坚定,我有什么理由不信他呢?
更何况,我是如此喜欢他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