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暗拍的摄影记者黄皓比我要年长几岁,他虽为广州本地人,却明显身材魁梧,肌肉发达,比街头普遍矮小瘦弱的南方同胞高一大截,如果不是细听他的口音,一般人都以为他是条北方汉子。黄皓从事摄影工作时间很长,经验丰富,为人也憨厚老实,平时虽不爱说话,但与同事们相处均不错,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那股兢兢业业的敬业劲儿,以及从抓拍镜头上反映出来的新闻敏感性和人文主义关怀。1997年7月,广州的从化发生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他冒险奔赴现场拍摄了一组感人至深的新闻专题,我至今记得其中一张,一个刚满月的小婴儿在被洪水呛得窒息之时,对世界留下的最后一丝微笑,见者无不悚然而震,这张照片后来多次在省内外荣获大奖,从另一个方面警示了一个人生命的脆弱与可贵。我和黄皓合作机会较多,每次都很融洽,1997年月12月初,我前往广州白云医院采访曾在羊城激起强烈反响的银河村治安员吃霸王饭打伤无辜市民黎世冬事件时,正是他随同前往为伤者拍照,后来以较大篇幅发在报纸的显著位置,弥补了文字缺乏形像性之不足。此次暗访拉上黄皓加入,除了他过硬的摄影技巧,还主要因为他是本地人,会讲广州话,对广州的大小路线都较熟。
说起来,另一同事罗斯文算是我的老搭档了,早在1998年春节前后,为了暗访位于广州海珠区客村立交桥一带的特大“野鸡”群落,我们多次乔装打扮成外地民工、街头小贩、个体老板等模样,深入多条小巷和出租屋内,以事实说话,对这块既影响都市形像又严重毒害社会风气的黄色毒瘤进行深入痛揭。虽然此稿经受了较长时间的曲折,但最终,这篇报道在《南方都市报》头版头条刊登出来,有关主管部门随后将其一举捣毁(有关详情见后面章节)。由于那时我们所触及的是常人不敢轻易去碰撞的黄色浊流,因此,我们在这篇报道见报后,引起了个别人针对性的非议,曾令我们负重累累,尽管如此,这位好兄弟仍然乐意与我为伍,经常去做既费力又不讨好且还明知要惹一屁股麻烦的工作,比如此次的暗访。
罗斯文中等身材,面阔耳宽,印堂发亮,嗓声洪亮,为人老实,是位人见人爱的老大哥。他时年38岁,江西人,除了年长我近10岁外,其余的情况与我有太多类似之处:我俩同样出身于贫困的农村,曾经做过几年农民,饱尝中国最底层因为文化与信息滞后造成的疾苦,后来又都曾于绿色军营中磨炼过,炼出一副嫉恶如仇、好打抱不平的侠义心肠,而且我们同样热爱文学。他曾在全国多家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
罗斯文转业后被分到江西一家省级报纸做记者,由他撰写的大量新闻稿件曾荣获全国新闻大奖,不愧为一名新闻前线征战多年的骁勇老将。前两年从报社辞职后,他曾只身去过西藏、宁夏、新疆等地流浪,1997年底孤身来到珠海,在一家小报干着老本行觉得不过瘾,半年前应聘到《南方都市报》大展拳脚。记得罗斯文刚来广州时,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身上钞票又所剩无几,我和同事曾华锋四处为他寻找落脚之处,谁想后来,他到底还是与曾华锋“同居”在了一起,我不止一次笑着骂他们:你们一人老婆不在身边,一个至今没女友,两个大男人每天同居一屋,是不是想搞同性恋啊?
罗斯文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妻子是南昌铁路局一位技术人员,两人爱情的结晶,一个活泼可爱有如小天使的小女儿已上幼儿园了。记得1998年初,他的妻子特意携女儿南下广州探亲,由于罗斯文正好也住在客村大江宛,与我为邻,当时的他与同事曾华锋合住两室一厅。妻女来时,我常在晚饭后去他的出租屋看望。
现在的罗斯文,虽然与我已多时不见,南北各据一方,早已不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了,但他与我、曾华锋一样,由于各种难以言尽的原因,我们都先后离开了《南方都市报》,但我们之间仍时时保持电话联系。2002年底,我听说他又进入了广州另一家新改版的报社,并成为了这家报社采访部负责人。这个功底扎实、潜质极强的罗斯文也算龙出浅水,好歹混了一官半职了!而且他以自己的领导才华和一颗公正之心,将手下采访部那一帮兵丁带得风风火火,在此,我以笔带盏,敬他三杯!却说我们一行抵达目的地,已是晚上6时许了,按照事先计划,我刚站定即用电话与那位吴姓警察取得了联系,几分钟后,他与两位地方上的朋友驾驶着一辆黑色桑塔纳赶来与我们汇合。当一位高个子青年人满脸欣喜地向我伸出双手快步迎上来,虽然他们一律身着便服,但那股威风凛凛的特有气质,不用问,肯定正是向我打电话的吴警察。他留一个北方汉子特有的板寸头,长方脸,两眼炯炯有神,虽然广州话讲得很流利,但那副铁铮铮的身架,豪放不羁的脾性,让人一见应是北方人氏。待他领我们找到一家较为僻静的小酒店入座之后,一见如故的我们几句话各自交了底,吴警果然祖籍东北,其父是一位老军人,南下干部,现居羊城。
吴警随后向我们介绍了他的两位同伴,一个姓张,也是一名警察,在分局工作;另一位姓候,是他一位地方上的朋友,现在南海做生意。喝了一杯茶,吴警向我们三位记者说起了有关那家大赌场的内幕,磋商如何深入赌场进行暗访,从新闻记者的角度发现问题,以舆论曝光的力度促使有关部门出重拳实拳,将此为害一方的大赌窝一举捣毁。
我们当即向其表示,经过暗访,如果情况完全属实,不管对方后台多大,我们报社都会及时给予曝光。我还告诉他们,在出来采访之前,我们已向报社领导汇报情况,并且得到了他们的大力支持,今晚报社编辑部正在等候我们的稿件新鲜出炉呢。我特意给他们吃定心丸,强调指出:此次暗访除了报社领导李民英和任天阳及有关值班编辑知道外,其他人毫不知情,只要我们做好保密工作,暗访行动中不暴露身份,那么对方有所知觉的时候,只能是从报纸上读到消息了。
吴警见我这样有信心,不由点了点头,但仍不无忧虑地说:“可以这样说,一家赌场能让我们警察束手无策,你可以想象他们的能耐是怎样非同一般了。不是我们想把它查封就能查封的啊,没有上级指令,我们确实奈何不得,凭良心说,这家赌场实在太黑了,你们不知道有多少赌徒在这里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所以在忍无可忍之余就想到了你们媒体,想到了你们这些敢为民请命的记者了。这也许实在是迫于无奈啊……”
吴警似有愧色,我们三人忙不迭对他表示安慰。其实他的顾虑不是杞人忧天,更不是贪生怕死,面对如此强大的黑恶势力,个人之力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他说,此赌场虽然生意一直红火,来往的客人也很多,但他了解到对方的防范十分严格,眼睛极“毒”,一眼能将三九流来者何人瞧个八九。我们三人一不像穷凶极恶的赌徒眼里烧着发财之欲,又是三副陌生面孔,一副斯文打扮,万一到时候东张西望或者没有实质性涉赌动作被对方觉察,吴警担心我们下场不妙,据说赌场豢养着一帮心狠手辣的黑保安,他们随时都会围攻可疑人员。
“石记者,不是我们在这里穷紧张吓唬你们,那里的实际情况只会比我们说的更糟糕,因为你们在暗访时不能参赌知法犯法,所以太容易被怀疑了,本来输些钱倒还没什么,万一他们知道你们是记者,来这里暗访想搞倒他们,那情形可就天差地别了,他们会为了这么好的生意不择任何手段,即使让你们几个消失也是很正常的……”坐在吴警旁边的那位张警察也是忧心忡忡地对我们说。我和罗斯文异口同声:“我们不怕,怕就不来了。”
我说:“既然是暗访,无论如何都要确保身份不暴露,尽量速战速决。当然,最好还能偷偷拍几张照片当证据。”“对,这个我负责。”黄皓胸有成竹说:“我在里面偷拍时,尽量不使用闪光灯,动作再加快点儿,这样外人一般是看不出来的,他们都在忙着开赌,我的相机尽量不让他们发现,谁有闲心瞧我们这些瞧热闹人的热闹呢?”见我们信心十足,吴警又沉吟了一下说,“对这家黑赌场不满的远远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好几个战友都看不过眼,但谁都没有办法去管它。”他笑着拍了拍身边的张警察说,“包括我这位兄弟,我们很想将赌场一下捣毁掉,但我们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我忙说:“吴大哥,你们这次就放心吧,我们三个人一旦核实,这个赌场的末日也就为期不远了。我们相信,对方的后台只不过是能小范围内遮蔽人眼,我们就不相信整个广东省、广州市的职能部门全被一个小小赌场牵着走,我们对上级党政部门要绝对有信心!”
吴警大力拍着我的肩膀,说,“好!那我们就恭候各位的佳音了!我们再想想,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吗?”我晃了晃我鼓囊囊的包,笑着说:“你们想不到吧?我们不但人身安全受到威胁,财产也受到威胁哩,每人都差不多带了一万块钱,如果碰上对方怀疑就拿出来显一显,即使他们再日进斗金,也不可能不欢迎小财神爷来送钱吧?”
下午临出发前,我们为了更好地掩饰身份,各自想办法弄了这一万块防身钱,并告之了采访部。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进了赌场后有人对我们的行迹产生怀疑呢?那么,我们可以假称观望观望再参与下赌,这时如果我们出示身上携带大额现金,对方还能怀疑吗?
吴警察见我们三人准备如此充分,这时才真的放心了。他感激地端起一杯酒,向我们敬来:“我只是个小警察,人微言轻。但我对你们的敬业精神深感钦佩,从你们的设想周到便可见一斑。来,我代表我的战友们,代表人间的正义,向你们这几位记者兄弟敬这一杯!”
“干杯!”我们一齐站起来,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时吴警又看了看表,对我们最后一次叮咛道:“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不放心你们的安全。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不但要开车送你们过去,还要在附近找个隐蔽地方守着,我们会在那里密切注视地下室情况,若有危险,你们什么也别想,赶紧往外跑,或是及时用电话与我们联系,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去接应你们!”
还有比这样铁铮铮之言更鼓舞人心的么,我们的眼睛一下子都发热了。那位一旁不大言语的张警察也紧紧一手拉着我,一手握住罗斯文说: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放心,我们的身份是警察,大不了有什么危险,我们公开身份去救你们。但是你们一定反应要快,如果有什么危险,你们就赶紧往外冲,只要跑到外面来就不怕了。说句你们也许都不信的话,那家地下赌场不知被多少群众打110报过警,但我们这里根本没有行动,即使偶尔有人心血来潮出出警,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去转一下,根本不会动对方一根毫毛,所以如果你们反应不够快,可能跟我们都联系不上……
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有用双手轮流与吴警和张警察紧紧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