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之琨
景行动困难,下肢趋于瘫痪,他艰难地来回于营业室和寝室之间。在营业室里坐着,办理业务;在寝室里半躺半卧。20多年了,除了坚持日常业务。就在报纸和书刊之间消磨。景说:“习惯了,一天不看书报就不舒服。”
我知道他是在书刊里寻找寄托,从中吸取精神力量,减轻心灵的伤痛。我深知景以疾残之躯,仍能坚持工作,谈天说地,颇为达观,确实是书籍的力量和鼓舞。
也许是一个时代和身体病残的关系吧,景很偏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名着。他的读书笔记,引用了保尔·柯察金那段人生格言,还写有几句话,“全身瘫痪,双目失明,只剩下智慧的头颅,沸腾的热血,火热的心脏,旺盛着生命之树的绿叶,留给后人一片浓荫,生命因此更流芳百世。”我想是他的心灵感受了。
景多次说过病残是他一大不幸,但最大的不幸,是不能报达母亲。母亲自得知他有病后,心里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异乡游子又不能安慰她老人家。说着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的哀愁!
景生活不能自理。我到他那里去,除了交流某些观点和看法,解除他心灵的寂寞,体力上尽可能给予一点帮助。景对我欢迎的方式,是微笑着看着我入座。但是今天下午,我走进他的寝室里,却是连头也不抬起来,不看我一眼,呆呆地坐着。脸上的愁云,掩不住心里的悲哀!
我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问他:“怎么啦?”
他低着头,长长地一声叹息:“我是个不孝之子!”
我说:“这是从何说起?”
景把电报递给我,是他长兄发来的。电文说:母病危特告。
那意思很明白,老人家的病已经无力回天,等着料理后事了。
景说:“八十高龄啦,这一次怕难了。天啊,我不能再见母亲最后一面了,我是个不孝之子!”
我理解景的心情,知道实际情况。景在病情初起时,还能蹒跚着上车下车,请过两次探亲假。但行动越来越困难,已经是10多年没有请假回乡了。特别是近两年更为严重,坐下去站起来都要依持外力,起步要扶着墙壁和桌椅,还有什么能力作千里之行。他也正是因为无力回乡拜见老母而悲伤!
我只能安慰他,虽然明知安慰不了他。还是说:“病不为礼嘛!你身体情况如此,还能回去吗!回去又能起什么作用?你家里的人,是照顾你母亲还是照顾你!”
景还是一句话:“我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我说:“生老病死,谁挡得住自然规律,何况八十高龄,算高寿了!如果真有不幸,你母亲在九泉之下。也能理解你。”我想尽量减轻他心灵的负重。
景说:“其实不是儿子见不到母亲心里不安,是母亲见不到儿子死难瞑目。母亲只能活在我的心里了!母亲一直在焦虑我的病体,不能见我最后一面,走得心里不安啊,我是个不孝之子!”接着是长长地一声叹息。
景曾对我说过,我们是一个年龄段的人,是怀着服从分配,到艰苦的地方去的理想,走向生活。10多年之后,因病魔缠身,病情逐渐恶化,请假到春城医院,顺便回了一次家。行动已经不便。母亲只要有空,总要坐到他的对面来,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长兄说:“你和妈说说话嘛!”景问:“说什么呢?”长兄说:“你不看见妈一有空,就在你面前坐着,眼睛呆呆地看着你,你理解她的心情吗?”景说:“现在想想,当时确实没有理解母亲的心情。也许人世间儿子不能理解母亲,只有母亲才能理解儿子了。天啊!”景竟然呼出声来:“真的是五十而知天命,母亲要离我而去了,才知道慈母的心肠吗?”随着又是一声叹息!
我知道景思念母亲情深,悬念系绕着他的心脏。于是问:“你想回去吗?”
景无可奈何地反问我:“我能回去吗?”
我知道要减轻景的悲痛,只能是见到他的母亲,否则将会成为他终身难于愈合的创伤。景的心灵上是必然留下一个伤口了。
我因为要安慰景,第二天又去看他。我推开他的寝室门,一进门就见他坐在床上垂泣。见我进来,并不言语,指了指桌上的电报。我知道事情终于发生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现在正是景最伤心的时候!
我理解景此时不是一般的悲痛。不能见慈母最后一面,不幸一也;一个病残人,不能尽人子之责,不幸二也;远离家乡,孤身一人,不幸三也!
景沉溺在不幸的情绪之中。有一天他说:“闷得很啊,心里像郁结着一股气散发不出来。”
我理解他,真怕他从此消沉。劝他:“看看书吧。”我希望他重新沉浸到书籍里面去鼓起生活的勇气来,讲了几句也就走了。而且因为期末考试和升学考,事务烦多,好几天没有时间。但我实在放心不下,忙里偷闲,又去看他。走在街上,遇到了他们单位的一个同志。告诉我,景仍然沉默,自他母亲去世后,是书也不看,话也不说,呆呆坐着。要我去劝劝他,说如此下去,景是要大病一场的。不过近两天,景又翻看书报了。
我却突然放心了,景翻看书报,就是重新振作的迹象。我本来是要到他那里去的,现在却不想去了。就让他与书为伴吧,也许和保尔·柯察金谈谈天,郁结在胸之气还能散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