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宏伟
又是一年征兵时节,每年的这个时候,我总想起三年前离开家乡的情景。
那是在爷爷去世后20多天,那天是那个当村支书的堂哥带走我,当时说的是不一定走,家里也不希望走,我也不打算走,能跟着堂哥上县城纯粹是想散淡些心中的悲痛。
10点多钟,我在亲人不在身边的情况下,换上了军装。父亲是接到口信一个小时后赶来的,他急了,后来在人群中悟得了一种别样的情感,在堂哥堂嫂劝慰下,他红着脸,不再言语。自打爷爷去世,他始终都是这样,在爷爷的灵前,别人怎么哭,他都沉默着,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和妹看见他在爷爷灵前落泪,我知道,他在抑制自己。一个五口之家在他手心攥着,这副担子的分量至抬脚走的瞬间才感觉到一丁点儿。父亲的一生坎坷多变,入过赘,也受过穷,受过罪,最后又拖老带少迁回老家,“与人不睦,劝人架屋。”扎根要大兴土木盖屋子,刚盖好老人又猝死,父亲在垮下……而今天,我将出征,父亲怎么办?
我们去食堂吃了一顿羊肉泡馍,家乡小吃,最后一次了,我孱弱的身子有些发抖,最后,父亲把那件我换下去的毛衣拿出来,要我穿上,我不肯,他硬让穿,我只好穿上毛衣。
集合登车的哨音响了。县城离火车站有两小时的路程,县里用大轿子车送。父亲把我送上车,就消失了。我坐在车里,看到别的战友与亲人依依惜别的情景,不由悲从心来,掩饰不住的泪水流个不停,鼻子一点一点翕张着。好大一会儿,父亲气喘吁吁地来到车上,用塑料袋拎着一大包桔子、苹果,他帮我打开皮包,把水果一股脑儿灌进去。然后从内衣口袋摸出60元钱,交给我,说:“娃子,拿着这60块钱,省着点花。”说这话的时候,我悄悄瞅了一下他的脸,那一张酷似一场大病初愈的脸。唇边下巴一圈的胡子成了白生生的一片,偶尔从鼻子里溢下几粒晶莹的鼻涕,圆圆的,在胡碴子里一闪一闪。我只觉得鼻子发酸,眼泪不停地流啊流,我的心在嘤嘤地哭着,我哭父亲,哭整个家,哭自己。父亲下车了,他孱弱的身子在阴霾的冬日显得那么寒碜。虽然他上身穿着棉袄,下身穿着绒裤,但是两只手还是瑟瑟地抄在袖筒里,游移的目光在结了冰碴的车窗外面迷茫地搜寻着。
发动机急促地响了起来,人群闪开道,又一下往车边涌,一时间哭儿喊娘一片嘈杂,车队拐过弯,上了大道。我看见父亲在纷至沓来的人群中那么显眼,他在公路这边的甬路上放开步子跑了起来,左拳贴住肋部,右肘微弯,大臂外拐着,伴着脚步声一里一外地颠着。我拼命地从窄窄的窗缝里探出头去,看清他那张泪流满面的脸,他一面跑着,一面给我招手。我死命地喊:“爸——你回去吧!”就在这时,突然我发现父亲的嘴巴在张大,到了极限,我期待父亲那一声结实的宣泄声,但是没有,我看见他悄悄地抹去泪水,我一颗心放了下来……
一晃三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娃也长成人了。父亲还是那样,三年六个夏秋大忙,场里场外,屋里屋外,全凭父亲操劳,多少次家信寄来,我必定多次研读,希望读懂父亲隐隐作痛的心灵超负荷的重负,从他情透纸背的信上我只能看到舐犊之情,勉励之辞……
三年当中,我当过中队文书,大队书记,今年考入警校,每到一地总会准时收到父亲的亲笔信,信中亲切话语如信手拈来,感人至深,促人奋进……前几天,收到父亲一封最开心的信,信上先通报了今年秋粮增产20%,接着就说父母的家教。最后父亲说出一个心愿,这几年困难时期过去了,今年冬是爷爷过世三周年,给爷爷立个好碑子,老人走得仓促,现在补上……
我该给父亲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