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德楼回来后,王明华总是沉浸在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中。那次义务戏,让她看到了杨小楼的落寞,看到了谭鑫培的无奈,亦看到了畹华的光彩,可是,又有谁能保证畹华会永远红下去呢?
谭鑫培是畹华祖父辈的老艺人,与梅巧玲同登“同光十三绝”之列,又多年在宫里给慈禧太后唱戏,有着“伶界大王”的称号;杨小楼虽是后进,亦顶着“国剧宗师”的响亮名头。刚刚唱红没多久的畹华又怎能和他们相提并论?在他们面前,畹华是后生晚辈,却抢了他们的风头,按说是谁也无法接受的事实,可谭鑫培和杨小楼毕竟有着大将气度,丝毫没把这事搁在心里,照例与梅家往来走动。可她心里总是觉着不踏实,却又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或许,她是担心,担心畹华也会有过气的一天,只是不知到那时,他又会是怎样的心境?
大伯的胡琴是拉得越来越好了。自打畹华唱响名头后,梅雨田总是风雨无阻地操着当年给谭鑫培伴奏的那把老胡琴陪他一起吊嗓子。只要得空了,她便会搬把竹椅默默坐在角落里,一边听畹华练唱,一边听大伯拉琴。
民国了,外面的一切都变得新鲜起来,就连空气也变得更加清新。她每天都在心里默默编织着关于这个家的美梦,只盼畹华的戏唱得越来越好,儿子大永快快长大,祖母、大伯、大伯母身体越来越硬朗,自己肚里怀着的第二个孩子能够快快降临到这个世界。而就在她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时候,一向循规蹈矩的畹华居然成为梅家第一个剪断辫子的男人,以崭新的面貌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大家面前。畹华的“壮举”的确让她震惊,但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因为她知道,清王朝不在了,是时候去除一切旧东西旧思想了,甚至为他毅然剪断辫子暗暗兴奋起来。世道变了,人心也跟着变了,一切都是新的,他们的日子也会随着民国的成立变得越来越红火,又有什么不好呢?唯一让她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又举着剪刀相继扑向了家里的佣人大李和宋顺,在他们苦苦的哀号声中改造了他们的形象。再接下来,他又当着她的面,趁其不备,操起早就藏在兜里的剪刀,把目光对准了端坐在椅子上替他操琴的大伯梅雨田身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损。”大伯一边躲避着畹华手里锋利的剪刀,一边回头对抱着大永站在角落里的她大声嚷着,“明华,还不快拦着畹华?”
她望着这爷俩一前一后地绕着桌椅跑,一边伸出手指轻轻点着大永柔嫩的脸蛋,一边痴痴笑着。
“大伯,剪了头发,以后每天起床就省去了梳头的麻烦了!”畹华一边追着大伯父,一边回头冲她递个眼色。
“我这头发打一出娘胎就留着,四十多年了,万万剪不得的!”
“大伯,剪了凉快。”
“不行,剪了成何体统?”
“就让我帮您剪了这根累赘的辫子吧!赶明儿我到洋行给您买一顶巴拿马的草帽,您把草帽戴上,那才叫好看呢!”
“臭小子,拿大伯寻开心是不?”梅雨田跑得气喘吁吁,“都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明华,你还不赶紧劝劝他?”
“大伯,畹华说得没错,剪了辫子,戴上巴拿马的草帽,那才叫好看!”她伸手轻轻拍着大永的背,又指了指自己再次微微隆起的肚腹说,“大永,赶明儿娘再给你生个妹妹好不好?有了妹妹,就有人陪着你玩了。”
“明华,你嘀嘀咕咕地跟大永说些什么?还不赶紧拦着畹华?”
她咯咯笑着:“剪了有啥不好的?等大永长大了,我就不让他留辫子。那都是满清的玩意,现如今可都是民国了,咱们汉人当家做主了呢!”
“满清的玩意怎么了?”梅雨田无可奈何地睃她一眼,“要不是满清,畹华他爷爷,还有我,能到宫里给西太后唱戏去吗?想想,那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风光,就连老佛爷也要赏我们几分脸的!”
“大伯,那都是什么时候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您还拿出来说?”只差一步,畹华便要追上大伯了,“咱们是汉人,干吗还要留着这根尾巴?再说老佛爷早就归天了,也没人请大伯去宫里给谭老板拉胡琴了。”
“你小子!你小子!”梅雨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明华哎,你就不能帮大伯好好管一管畹华?大永长大了,要也像他爹这个德性,还不把你气晕过去?”
她还是盯着他们笑着,直到畹华终于追上大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喀嚓”一下剪断大伯留了四十余年的辫子,她才瞪大眼睛张大嘴巴,默不作声地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刚刚落下的不是大伯的辫子,而是一个时代的帷幕,这种感觉既让她唏嘘,又让她震撼。
第二天,畹华果然给大伯买回了一顶巴拿马草帽。大伯顶着草帽站在镜子前看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才从容不迫地走出卧室,出现在众人面前。佣人大李、宋顺都瞪大了眼睛端瞧着大伯,想看看他会不会暴跳如雷,没想到大伯居然伸手理了理帽檐,笑着对大家说:“这草帽不错,到底是洋人的玩意。新鲜,还凉快。”
被畹华强行剪了辫子的大李不敢相信地盯着梅雨田:“您,您真的不气畹华?”
“气他做什么?剪了就剪了,落得一身轻松,有什么不好的?”梅雨田抬头望他一眼,“你也别再愁眉苦脸的了,多凉快啊!”边说边甩甩袖子,沿着院墙来回踱着步,忽地回过头盯着畹华问,“你是不是很想拜王瑶卿王老板为师?”
“啊?”畹华张大嘴巴看着梅雨田,“大伯,您……”
“这点小心思还想瞒住你大伯?”梅雨田嘿嘿一笑,“今晚王老板在广德楼唱《虹霓关》,我带你过去听他的戏。”
“是听戏,还是看戏?”畹华眨着眼睛,调皮地问。
“是听戏,也是看戏。想拜王老板为师,还不得多上点心?”
“大伯这是想让畹华拜王老板为师?”她嗫嚅着嘴唇小声说,望一眼有些木讷的畹华,又望向神态自若的梅雨田,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大伯,您是说,王老板肯收畹华做弟子了?”她知道,畹华一直仰慕在戏曲界有着“通天教主”之称的王瑶卿。王瑶卿1881年出生于梨园世家,父亲是清代著名昆曲青衣演员。他继承父业,起初也学青衣,但很快便不满足于青衣单调的演出模式。于是开始了大胆的革新,完全打破行当局限,在表演中兼取青衣、刀马旦、闺门旦、花旦和昆旦各工之长,创造性地建立了“花衫行”这一新行当,丰富了京剧旦角艺术。所谓花衫行,就是既非青衣,又非花旦,更不是刀马旦,而是将青衣、花旦、刀马旦的特点糅合在一起。王瑶卿之所以这样创造,是因为当时观众的欣赏水平在不断提高,他们已不满足于在舞台上只看到单一陈旧的青衣或花旦形象。同时,为迎合观众口味推出的一系列新的妇女形象,无论用青衣抑或花旦都不能恰如其分地将其性格特征体现出来,只有将它们兼收并蓄、熔于一炉,才能满足舞台表演的需要。在具体唱法和唱腔设计上,王瑶卿也有大的创新。他一改青衣不张嘴、唱起来有音无字的传统唱法,用张嘴音使观众能够听清楚每个唱词,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字正腔圆,不仅承继了老腔,更创造了新腔。传统老戏《玉堂春》以前一直是以生行为主,旦角苏三始终是配角,只唱“散板”。王瑶卿为了使这出老戏焕发新的生命力,创造出大量“回龙”、“慢板”、“原板”、“二六”、“流水”等唱腔,逐渐使该戏成为以旦角为主的唱功戏。而畹华复出唱红的那出《玉堂春》,也是由林季鸿在王瑶卿新腔的基础上改编而来的。这时候,要是能拜王瑶卿为师,对畹华的事业来说自然大有助益,她又怎能不为他感到欣喜呢?
一顶巴拿马草帽,让大伯父起了让畹华拜王瑶卿为师的心,不仅令畹华兴奋不已,更令王明华由衷地替他高兴。她知道,梅雨田与王瑶卿交情深厚,畹华拜王瑶卿为师本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事,可因为畹华与王瑶卿在戏曲界行辈里是平辈,所以梅雨田一直没有松口。而今,被剪了辫子的梅雨田反而力促畹华拜王瑶卿为师,岂不是令人惊喜的美事?
“大伯知道,畹华一直想跟王老板学戏,可咱们梨园行里历来讲究辈分尊卑,既然要拜师,就得三跪九叩行正式的大礼。没想到王老板却不干了,他非说自己跟畹华在行里是平辈,受不了他这份拜,不过教教倒是可以的,就是不能让畹华执师礼,所以大伯也就没在你们跟前提这茬。”
“大伯是说王老板有心教畹华唱戏?”
“王老板是有意,可咱们也不能委屈着人家不是。纵使畹华和王老板是平辈,但既然想跟他学戏,自然得行拜师礼。王老板不让,我们梅家人也不能不懂规矩不是?”
“可……”她轻轻咬一下嘴唇,睃一眼畹华,又回过头盯着梅雨田说,“那大伯的意思……”
“不都民国了吗?”梅雨田伸手摸了摸头顶上的草帽,呵呵笑着说,“什么旧规矩都不讲了。也好,既然王老板愿意教畹华,又不肯让畹华行师礼,那就随他的意好了。”
“那王老板岂不是吃了亏?”自幼在梨园界长大的她自然明白,艺人拜师学艺有着一套严格的程序,尤其是拜名师,更是马虎不得。仪式隆重而繁琐,不仅要有引荐人,更要在征得师傅同意后,在饭店举行拜师仪式,所有费用都由弟子全包。师傅则要写收徒贴,向同行散发,邀请他们参加收徒仪式。行礼当天,弟子首先要向祖师爷磕头,然后分别向师傅、引荐人、师伯、师叔磕头认师,紧接着拜见各位师兄。仪式结束后,弟子随师傅回家,还要拜见师娘、师嫂等,一一呈上不菲的见面礼。现在,畹华要拜的这位师傅可是红遍大江南北、素有“通天教主”之美誉的王瑶卿,就更是怠慢不得。可让她没想到的是,王瑶卿居然不需畹华行拜师礼就肯教他花衫行当,心里自是涌出不尽的谢意。
很快,在大伯梅雨田的引荐下,在启蒙师傅吴菱仙的默许下,畹华正式拜王瑶卿为师。但王瑶卿却一再坚持,不许畹华行拜师礼,学艺过程中,二人更是以兄弟相称。王瑶卿教戏认真细致、一丝不苟,而且从不留一手,甚至把自己从万盏灯那里学来后一炮唱红的《虹霓关》全部教给了畹华,在畹华学会此剧并上台演出后,他自己便再也不唱这出戏了。不久,继《虹霓关》之后,畹华又从王瑶卿那里学会了《汾河湾》和《樊江关》,这两出戏都是唱工少、说白多,重在表情和做派。畹华聪慧又用功,一教就会,不仅将花衫行发扬光大,更让他的舞台生涯焕发出绚烂璀璨的光彩。
然,谁都没料到,一向身子硬朗的梅雨田竟在这个时候一病不起。畹华推掉一切戏约,终日与她侍候在病榻前,寸步不肯离开。她知道,大伯虽不是畹华的生身父亲,但这爷俩却有着比亲生父子更深的感情。
大伯缠绵病榻数月后,还是未能摆脱死神的召唤,于一个酷暑难耐的日子里丢下梅家人撒手西去。她记得,那天下着大雨,大伯临终前紧握着他的手,努力翕张嘴唇向他交代后事。大伯说他的丧礼一切从简,切忌铺张浪费,更要他保证照顾好梅宅一家老小,秉承祖风,做一个有良心的好人。她看见他连连点头时,泪如雨下,那是感激的泪水,亦是悲痛欲绝的泪水。为什么?大伯才四十八岁,还没享到畹华的福,老天爷怎么就忍心带了他去?她蹲在畹华身边呜呜地哽咽着,那么慈祥和蔼的大伯,要这样丢下他们,怎能不让她伤心?在拜王瑶卿为师学花衫行当时,畹华还在大伯面前许诺说要让他后半生过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可为什么才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大伯却病成了这副模样?难道曾经许下的诺言和心愿,只是一场误会?
大伯是带着微笑离开这个人世的,让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祖母陈氏哭得肝肠寸断。“梅家这是造了什么孽了,为什么祸害了我的二锁,又来祸害我的雨田?”
“奶奶……”他哽咽着叫了一声,却不知道如何劝老人家才好,索性趴在大伯床边号啕大哭起来。
“畹华——梅家——梅家——”陈氏伏在梅雨田榻前,一边拉着儿子失去温度的手,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一瞬间,仿佛整个天空都掉了下来,压得所有人都透不过气来。
“奶奶……”
“畹华!”陈氏掉转过头,盯着畹华伤心地呜咽着,“你大伯他,他这辈子不容易啊!你爷爷去得早,四十岁就走了,你爹二锁年纪轻轻的,不曾想,唱戏唱得累死了,这个家要不是靠你大伯辛苦支撑着,恐怕早就散了。眼见你刚刚唱出些名堂,指望着你可以好好孝敬他一回了,可,可他怎么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去了?你说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咋就这么苦哇?”
“奶奶!”畹华匍匐在陈氏膝前,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大伯母胡氏也早领着两个女儿从外面哭着进来,整座梅宅都沉浸在悲伤中。
窗外,雨越下越大。灵堂前,奶奶又在哽咽着细数梅家的往事,那些故事她已经听了无数遍,可每次听奶奶讲起来都不觉得厌烦。然而,在这个发了霉的雨天,那些陈旧了、斑驳了的往事却让她更加揪心更加无助。白发苍苍的奶奶拉着两个孙女的手在讲畹华爷爷梅巧玲的故事,对她来说,那几乎是一个神话,遥远而神秘,却又实实在在的震颤着她。
梅巧玲于1842年8月出生于泰州一个以做木雕为业的普通匠人家庭,家境虽不富裕,倒也勉强可以维持。但好景不长,因里下河地区连年发生水灾,导致百姓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梅巧玲的父亲梅天材亦染上时疫去世。梅巧玲的母亲颜氏实在没有办法养活几个孩子,只好带着梅巧玲和两个弟弟从老家逃难到江南一带,并在他八岁那年将其卖给一户姓江的鳏夫。刚到江家后,梅巧玲还算是得到了家庭的温暖,但不久,在江某娶了继室并生下儿子后,梅巧玲在江家便成了多余的人,尤其不受江妻待见。有一天,江妻在屋里的风炉上用砂罐烧红烧肉,巧玲不小心将砂罐碰翻了,因为当时没人看见,年幼的他也不敢声张。可等到大家认真追究起这桩事来,发现他的鞋底下沾有红烧肉的卤汁后,巧玲被罚三天三夜不能吃饭。最后多亏了江家的厨子大发善心,用荷叶包了饭偷偷送给他吃,他才没饿死。
“你们爷爷那会儿过的不是人的日子啊!”陈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呜咽着,“他十一岁那年,江家又将他卖了出去。这回他被卖到一个叫福盛班的戏班子给人做徒弟,这也是咱们梅家与京剧结缘的肇始。在福盛班,他跟从班主杨三喜学昆旦,兼学皮黄,后又随夏白眼学戏。杨三喜和夏白眼都擅长昆曲,但也以虐待徒弟闻名,杨三喜曾用硬木板把你们爷爷的掌纹都给打平了。后来你们爷爷跟了他的第三个师傅罗巧福,才算是脱离了苦海……”
奶奶绝望地诉说着那些陈年往事,她则随同畹华跪在大伯的灵前,几度哽咽落泪。最早给她说起梅家往事的人是父亲王顺福,那会儿她还很小,尽管很多事听来都不太明白,但梅家的传奇经历还是让她对住在李铁拐斜街那座宅子里的男男女女充满了遐想。尤其在她看过畹华的戏后,更是对梅家人心生钦慕。听父亲说,畹华祖父的第三任师傅罗巧福原本也是杨三喜的徒弟,他在满师后加入北京“四大徽班”之一的四喜班,见梅巧玲在夏白眼那里受尽折磨,很不忍心,便花钱将其赎出来收为弟子。梅巧玲对罗巧福赎身授艺感激不尽,学戏也更加刻苦,除昆旦戏外,他的青衣、花旦戏也有所成,一出台就很有人缘,不久就走红,成为四喜班的名旦。由于他为人正直、办事公道,三十多岁便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四喜班,成为班主。
“你们的爷爷天资聪慧、学戏刻苦,扮相雍容端丽、表演细腻逼真、念白文雅脱俗,加上戏路宽,除花旦戏外,还兼工青衣和昆旦,所以年纪轻轻就在北京城唱红了,尤其以扮演《雁门关》中萧太后一角享誉梨园。他在表演上既运用了青衣的唱工技巧,又吸收了花旦的念白、幽默和洒脱的动作,把萧太后给演活了,所以便有了‘活萧太后’之称。后来就连咸丰皇帝都特地把他请到宫里给后妃们唱戏。”陈氏叹口气继续说,“咸丰十年正是皇帝三旬万寿,六月初九万寿节前三后五都有戏,那会儿你们的爷爷上圆明园去了好几天,回来没有多少日子,大沽就失守了,八月初九洋兵就到齐化门了。从八月末到九月初,在北京城,天天晚上都能看到西北方向红透了半个天,白天则冒着黑烟,那是圆明园三山被洋兵烧了。你们爷爷看了伤心,看一回哭一场,整天都唉声叹气的,那段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再后来,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回京了,西太后又把你们爷爷召到宫里唱戏。那会儿他的身体已经发胖了,演花旦本来并不讨好,可西太后却认为,胖才能显示萧太后的雍容华贵,乃赐以‘胖巧玲’的美誉。从此以后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也就在那会儿,他才有了些积蓄,才买下了那幢位于李铁拐斜街的宅子。”
她知道,位于李铁拐斜街的那座宅子早在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时,被大伯梅雨田给卖了,所以至今梅家还租住在百顺胡同里。百顺胡同离李铁拐斜街很近,畹华曾带她远远地看过那座宅子。听说那座宅子为两层院落,是一所小四合院,梅氏全家住前院,街门与二道门相对,南房为三间半,半间为大门道,用花砖墁地。院内原有木隔墙,中间为月亮门。北房为上,亦为三间半,每间约十四平方米,房前带前廊,为梅巧玲夫妇居住,右侧有过道通后院,东、西厢房各为两间。1882年,梅巧玲故于此宅,当年四喜班同仁与梨园界人士,为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轰动了整个京城。
“你们的爷爷从磨难中出人头地,做了班主后,一反苛待学徒和同业的戏班恶习,无论对待角儿还是普通学徒,他都尊重爱护,并且特别宽容。同治皇帝、东太后相继驾崩的国丧期间,戏班因不能演出而没了收入,他竟不顾日薪制的行规,不惜借贷给演员发放全薪。对行外朋友,他也十分慷慨。可是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待他,难道这就是他做好事得来的回报吗?”
陈氏呜咽着继续诉说着梅家往事,两个堂姐只能一边抹着泪水一边劝慰着她。是啊,畹华的爷爷生前做了那么多好事,为什么老天爷要夺走他两个儿子年轻的生命?未出阁时,她就听父亲说过,梅巧玲不仅是名伶,还是义伶。和他交往的朋友有一位叫做谢梦渔的仪征人,是道光年间的探花,他们常在一起研究唱腔音韵等,交谊很深。谢梦渔虽然官至御使,却没什么积蓄,遇到急需时,就向梅巧玲借贷,每次都亲笔写下借据,前后累计两三千两银子。谢梦渔七十岁病故,在北京扬州会馆设奠,梅巧玲得知谢梦渔身后十分萧条,在吊唁时,当着谢家人的面把全部借券在蜡烛上烧掉,并送了三百两银子作为奠仪。还有一位举子到北京会试,因爱看梅巧玲的戏,常和梅巧玲一起研习唱念字音等,对梅巧玲帮助很大,两人交情亦很深。后来,梅巧玲了解到这位举子因为生计困难,常把衣物拿出去典当,却不肯向人告借。便趁这位举子不在家时,到他住的公寓去搜索当票,几乎和这家老仆争吵起来,解释清楚后,梅巧玲便在这位老仆的陪同下去当铺把全部衣物赎了回来,又留下了二百两银子。事后,那位举子非常感动,发奋努力研读诗书,准备参加科试,不久却不幸去世,身后棺椁盛殓等事,也是梅巧玲代为料理的。便是畹华的师傅吴菱仙,早年在四喜班时亦曾受过梅巧玲的恩惠,所以当所有人都觉得畹华是块不可雕琢的朽木之时,吴菱仙却力排众议,主动承担了教导畹华的责任。
“你们的爷爷去了,二锁也跟着去了,现在雨田也去了,为什么死的偏偏不是我这样不中用的?”陈氏捶胸顿足哭嚷着,“老天爷,你要命便拿了我的命去好了,为什么偏偏要了我两个儿子的命?”
“奶奶……”畹华匍匐在陈氏脚下,哭着请求她节哀顺变,“大伯已经去了,您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可叫孙儿如何向九泉之下的祖先交代?”
“畹——华——”陈氏一把将畹华搂进怀里,痛苦不堪,“奶奶的心尖尖肉啊,你大伯这一去,我……”
“奶奶还有我呢。只要畹华在一天,就不会让奶奶再过苦日子。”
“奶奶知道畹华最乖了,可是奶奶一看到你,就会想到你死去的爹。他活着的时候,唱腔和长相都酷似你爷爷,所以大家都叫他‘梅肖芬’。可他也遗传了你爷爷善良温顺的性格,做事极其认真,从不投机取巧,所以才会活活累死,丢下你们孤儿寡母。”
“奶奶!”
“竹芬是累死的,那会儿他搭福寿班唱戏,因他忠厚老实,什么累活都叫他干。班里只要有人闹脾气告假不唱,班主总是想到请他代唱,唱的又都是你爷爷的唱工本戏,加上外串堂会戏和戏园营业戏,演出频繁。他的身子受到了极大损伤,没几天就……更没想到的是,你大伯他又……奶奶活到这把岁数了,也没什么指望了。只盼着你和明华好好的过日子,多给梅家生几个孙子,千万别再像你爹那样只顾着呆头呆脑地唱戏。还有明华,你要好好帮奶奶看着畹华,不要让他不顾死活的唱戏,挣的钱够一家吃喝穿戴的就行了,要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谁见过能把钱带走的呢?”
“奶奶!”她伸手悄悄抹着眼角的泪水,看一眼身边早哭成泪人儿的畹华,又回过头望着陈氏哽咽着说,“明华会照顾好畹华的,就算要了明华的命,明华也不会让畹华丢了性命的。”
“明华……”他痴痴地盯着她,又看一眼老泪纵横的陈氏,“奶奶……”
“你爷爷在世的时候,叮嘱你爹要好好唱戏好好做人,如今梅家除了襁褓中的大永,只剩下你一个男丁,这条家训你自然还要遵守。可是,奶奶不想再看到……奶奶不求大富大贵,不求锦衣玉食,只想看到你们所有人都健健康康的,没病没灾的就好。所以从今往后,你不要再学你爹的样子,唱死了都没人怜惜一句。”
“咕——咕——咕!”一群灰色的鸽子鸣叫着从门前飞过,冲破雨帘,展翅直入云霄。听着奶奶带着哭腔继续讲述着梅家的过往,她回头望一眼渐渐远去的鸽群,心,仿佛浸在千重寒冰里,刹那间便丧失了所有暖意。也许因为过度的伤心,她竟产生幻听,仿佛那些鸽子就在她耳边低吟,释放出一种平和的伤感。是的,它们在为她的寂寥而伤感,为她的悲痛而哀鸣。她知道自己无法寻觅它们,因为那也许只是一种幻觉,却仍然探头往窗外搜索着。窗外的雨如同瓢泼,屋里的烛火已经被一双双颤抖的手点上了,又是一个寂寞难熬的夜。远处,戏楼的锣鼓又敲响了,她模糊了的视线里又出现了化着浓妆、穿着戏装的畹华,一步一摇走上戏台,咿呀念出道白的旖旎情景。楼前灯火眩目,楼内人头攒动,然,掌声沸腾后,留下的却是他无尽的落寞与凄凉。她看到了祖父梅巧玲的谢幕,看到了大伯梅雨田眉宇间的忧伤,看到了公公梅竹芬的无奈,亦看到了畹华的惆怅。祖父、大伯、公公,还有谭鑫培,他们都曾经红过,可他们的结局都是无尽凄凉?戏台前的灯光不停地旋转着,滑过畹华的脸,划破黑夜里的薄雾。那一袭罗衣的娇俏让楼外的星月在一瞬间都变得黯然失色,可这究竟是不是畹华真心想要的?喧嚣的环境、乏味的生活、残酷的竞争,都让她烦闷不安。可畹华却还要在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世界里混生活,到底,该怎样才能让他不再步大伯和公公的后尘?又该将他藏到哪里,才能让他不被这俗世的浮华所湮没?
雨,愈下愈大,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不知不觉中,她冰凉的手指已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可是此时此刻,却没一个人走来告诉她,以后她究竟要怎么做,才能给他最大的幸福。“咕——咕”她到底还是惦记着他那些鸽子,不知道它们飞向了何方,又能否找到回家的路。仰望夜空,星月何处寻?天际一片苍茫,他的鸽子虽无枝可依、无处可藏,却逃离了那片本不该属于它们的方寸之地,逃离了这充满变数的世界。而她和他却跪在原地,只恨没有一双翅膀,无法飞出这心的囚笼。
她知道,他的鸽子终究会飞回来,而大伯却永远离他们而去。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肉体之躯戴上枷锁,思绪之舟却在逆流中颠簸,激起心中阵阵酸涩。他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紧,泪眼蒙眬中,仿佛又看到他的影子向她的影子打着手势。回首间,那一群鸽子带着一身淡蓝色的忧悒,“扑棱棱”飞过寂寞的苍穹,飞回了空落落的梅家大宅。转身,远处又响起《三娘教子》的悠扬曲调,却不知道唱的人是公公,是大伯,还是畹华?她的目光只能追随着那群鸽子,带着他忧伤的情怀,一起落在那些个被雨水浸透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