畹华唱红了。王明华由衷为他感到高兴。也是那一年,她生下了他们的儿子大永,双喜临门,梅家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他开始变得和在喜连成搭班演出时一样忙碌,白天出门,总是到很晚才回家,而每每那个时候,疲惫不堪的她肯定早已抱着闹腾不休的儿子熟睡过去。他知道儿子很吵人,总是不能让她睡个踏实觉,所以回来时便不忍心叫醒她。而当第二天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卧室的时候,他准又已到后院的角落里吊嗓子去了。
怎么还这么苦着自己?她探头在儿子红扑扑的小脸上狠狠亲一口,又回头朝畹华吊嗓子的方向望一眼,在心里轻轻叹息着说。她知道,畹华是个严于律己的人,处处都要求完美,可总这样苛待着自己又怎么行呢?她打算找他好好聊一次,可没想到自打他唱红后,自己倒实在抽不出时间和这夜夜同床的枕边人重温旧情了,肚里憋了很久的话亦是无从说起。
回眸,又看到他留在床头柜上的纸条,上面什么话也没写,只是画了一个大大的太阳,还有一大一小两个笑脸,近在咫尺的距离,仿若只要她一探手便可以触及阳光的温度。她明白,那个太阳是他,一大一小两张笑脸是她和儿子大永。他想告诉她,尽管这些日子他们总是无法像从前那样亲密的相依相偎,但无论他有多忙,心里却是无时无刻不装着她和儿子。其实,她并不计较这份疏离,只要他心里装着自己和儿子,她眼里便多了一份安然与踏实。
入冬了,窗外雪花飞舞,飘落在一尘不染的窗台上,屋里有一股透心的寒。大伯母一早起来便给她屋里多生了几只暖炉,生怕冻坏了大永和尚在坐月子的她。在大伯母忙着侍候她时,她却掉转过头去看那窗外漫天的雪舞,心落在远处角落里吊嗓子的畹华身上。
终于,她还是背着大伯母,披了畹华破旧的皮袄,脚步匆匆地走了出去。后院,她顺着他的嗓音径直朝墙根儿的方向走了过去,无论如何,她都要把他劝回暖和的屋里。转身的瞬间,她一眼便看到他冻得红扑扑的脸,还有那略显僵硬的身段。于是,哽在喉咙里的一句“畹华”便和着两行热泪迅速划破雪幕,朝那张模糊的背影传递了过去。
“明华!”他突地转过身来,立马跑到她身边,一边伸手紧了紧她的衣领,一边瞪大双眼,气喘吁吁地问,“大雪天的,你跑过来做什么?还在坐月子呢,就不怕落下病根来?快,我送你回屋去!”
“畹——华!”
“嗯?”
她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紧紧盯着他冻得发青的嘴唇,斩钉截铁地说出了个“不”字。
“快别闹了!”他眼睛瞪得更大,看上去更加清亮,早已不是外界纷传的那双木讷甚至呆滞的眼睛了。
“你……”她似乎发现了新大陆,眼睛瞪得比他还大,“畹华你……”
“我?”他低下头,四下打量着自己,“怎么了?”又抬起头,伸手擦了把脸,“我脸上有灰?”
“大雪天的怎么会有灰?就是有也被雪给洗净了。”她扑哧笑出声来,“我是说,你的眼睛……”
“眼睛?眼睛怎么了?”
“你没发现你的眼睛更加明亮有神了吗?怎么突然就变得会说话似的了?”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倒先拉了他的手,飞快地朝屋子的方向跑了过去。
“明华!”他被她拽进生着四五只暖炉的房间,脱下带雪的外套,坐在床沿。看了眼尚在熟睡中的大永,抬头冲她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微微带着些嗔怪的语气说,“以后可不许这样闹了,要让大伯知道你大雪天往外边跑,还不要了我的小命?”
她只是盯着他神神秘秘地笑,忽地从梳妆台上拿起一面镜子丢到他手里说:“你自己看!”
他仍瞪大一双眼睛,盯着镜子仔细端瞧起自己来。真的,这双眼睛怎么一下子就变得明亮有神了呢?他知道,为了这双眼睛,他没少受别人的揶揄。大家都说他生了一双没有灵气的死鱼眼睛,且总是耷拉着眼皮,不拿正眼看别人,一点神采也没有,可为什么这镜子里的自己却又变了一副模样?
“明华……这……”
“是鸽子。”她盯着他抿嘴笑着。
“鸽子?”
“都是你养鸽子养出来的精气神儿。”她回头看一眼窗外“咕——咕”叫着飞过的几只灰鸽子,“放鸽子的时候,你眼睛老随着鸽子望,愈望愈远,仿佛要望到天的尽头,久而久之,这双眼睛便给不知不觉地治过来了呗!”她不无兴奋地挨着他的身子坐下来,一边陪他看着镜子里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一边开心地笑着。
“这是真的?”他不敢相信自己一双木讷呆滞的眼睛居然被鸽子给治好了,“明华,咱们是不是在做梦?”
“是真的。”她偎着他的肩头,轻轻咬着他的耳朵,“没想到一群鸽子治好了你的眼睛,倒真是造化弄人。”
“太好了!”他轻轻推开她,腾地站起身,拿起脱下的外衣胡乱披着,大踏步走出门。
“你干吗?”她连忙冲上前,张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咬一下嘴唇说,“我不许你出去!”
“别闹了,晚上还有两出营业戏呢。”他咧开嘴巴笑着,“趁着眼神好,得多吊几嗓子。”
“外边下着雪呢。”她近乎乞求地盯着他说,“畹华,就算不顾惜你自个儿的身子,你好歹也要替我和大永想。你要是,要是……”她急得哭出声来,“这些日子你每天都是早出晚归,我连个正经跟你说话的时间都找不出来,若再这样拼命,便是红遍大江南北又能如何?”
“你知道,我并没想过红不红。”他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轻声安慰着她,“我只是想把戏唱好,唱得更好,让咱们梅家所有人都能过上安逸舒适的日子。”
“可我不要你拿着命去拼!”她伸手硬是脱了他的外套,把他再次拽到床边,“外边那么冷,你想冻死不成?你要出去,我便陪了你一块喝西北风去!”
“明华……”他紧紧攥着她的手,眼睛突然湿润了。
“你能吃的苦,我也能吃!”她一边望着他信誓旦旦地说,一边伸手捏起床头柜上他画的那张纸条,轻轻搁到他掌心里说,“瞧,这轮太阳是你,那一大一小两张笑脸便是我和大永。要是哪天太阳躲云层里不出来了,我和大永还能保持这张笑脸吗?”
是啊,其实她所求的并不多。她只是想要一片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晴天,而这片晴空下所有的欢乐都源自他,她又怎能任由他拼了命的唱,任由他毁了那份永恒的幸福?
“畹华……”
“嗯?”
“答应我,你要永远做我和大永的太阳。”窗外漫天飞雪,他从来都不知道,她在寂寞里等他等了很久很久。那些个没有他的日子里,她一直都想住进他的心里,但等她如此靠近他时,却又蓦地发现,这份依恋依然离得她很远很远。戏中的他,总是让她觉得远在天边,甚至让她觉得彼此是在两个永远不能相交的时空,只能遥遥相望。总是莫名的害怕,莫名的心酸,莫名的担忧,生怕有一天,她会与他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凝视着手里画着一轮太阳的纸条发呆。畹华,其实我要的并不是一张张纸条,我要的是你一颗永远不变的心,要的是你永远能够陪在我和大永身边,可你为什么就不明白我的心意?
他似乎没懂她的内心表白,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不停地在她那双纤手上呵着热气。“我永远都是你们的太阳。”他忽地盯她一眼,略带羞涩地笑着说。那一笑,顿时融化了她内心所有的疑惑与忐忑,他是那么那么在乎着她眷恋着她,为何自己总要生出这些不着边际的恐惧呢?
月子里,她被祖母陈氏和大伯母胡氏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而那颗心却总是跟着他起起落落。听大伯母说,他的戏唱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叫座,很多戏班都争着抢着找他去唱戏。照这样下去,不出两三年,定然能将朱幼芬和王蕙芳比下去,这往后的日子自然也会越来越红火。非但如此,就连蕙芳表兄的母亲——畹华的二姑母来看望她时,也忍不住把畹华夸个不停,说他是真的出息了,每每听到这些话,作为妻子的她,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她知道,蕙芳的母亲对畹华是极好的,当年畹华、蕙芳一起学艺时,二姑母总是叮咛蕙芳要照顾好畹华,不能让畹华受到外人的欺负,每逢年节,只要给蕙芳做新衣裳,自然也少不了畹华的那一份。这样一位敦厚慈祥的姑母说出的话,她自然听着更是舒服,心想这回畹华是真的出人头地了。
大家都说他的戏唱得极好,可她却没机会去戏院亲眼看一回他精彩的表演。盼着,盼着,冬去春来,南方的革命起义终于推翻了腐朽的清朝政权,宣统皇帝在北京宣布退位,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老百姓迎来了崭新的生活。而她,亦终于带着明媚的心情出了月子,第一件事,便是精心打扮一番,随同伯母一起到大栅栏广德楼看有畹华参加演出的义务戏。
那场义务戏是戏曲界自治团体正乐育化会附属小学——育化小学为筹款邀请戏界名角出演的,为显隆重,特地安排“伶界大王”谭鑫培演大轴。依照习惯,大轴戏或压轴戏多由名角儿出演,因而除安排谭鑫培演大轴戏外,倒数第二出场的压轴戏便由有“国剧宗师”之称的武生杨小楼担当,而倒数第三场则是畹华和表哥王蕙芳合演的《樊江关》,由此可见当时他在戏界中的地位。
不凑巧的是,那天畹华还有另外三处堂会戏要唱,没能及时赶到广德楼演出,无奈之下,主办方只得把杨小楼的戏份提前。可没想到的是,台下的观众却不依了。当他们发现应该是梅兰芳出场而出来的却是杨小楼时,都认为当时杨小楼比梅兰芳名气大,杨小楼决不会与梅兰芳调换演出顺序,从而让梅兰芳演压轴,由此推断梅兰芳肯定是来不了了,因此大为不满。戏馆里顿时人声嘈杂,乱成一团。她正暗自替畹华操心,不知道到底是路上出了事,还是别处的堂会戏耽误了,冷不防大伯母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襟,冲她使了个眼色,低声说:“放心,不会有事的。”“可是……”她回头望着喧嚣的人群,又回头看一眼大伯母,不无担忧地说,“畹华真不会有事?”大伯母镇定自若地点点头,示意她不必惊慌,红了的角来不及赶场子是常有的事,最不济也只是畹华没法过来这边唱义务戏罢了。
可要是畹华来不了,她今晚精心的装扮不就全白费了?她可是为了看他的戏才来广德楼的啊!难道就这样什么也没看到就回去吗?一时间,她变得和那些情绪化的戏迷一样,内心充斥着不满。畹华这是怎么了,明知道今晚自己要和大伯母来看他唱戏,怎么还这么马虎?要是时间来不及,干脆就推掉一出堂会戏嘛!大伯母似乎看出她心里的想法,轻轻叹口气说:“他那么苦,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你们娘俩。”
大伯母话毕,又掉转过头去听杨小楼的戏,仿佛畹华来不来广德楼都与她无关。可这毕竟是她坐完月子,头一回出来看他唱戏啊,怎么能说不来就不来了?她紧紧咬着嘴唇,两只眼睛渐渐溢出委屈的泪来。杨小楼仍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可她一点听他唱的心思也没有,心里已经为畹华不能及时赶来编织了不下千百个理由。
台上,杨小楼唱得激昂高亢,举手投足间,无不洋溢着大将风度;台下,戏迷们纷纷吵嚷着说梅兰芳不来,他们非退票不可。那一瞬间,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怀着的是一种怎样复杂的情感。一方面,她为畹华没及时赶来生闷气,另一方面,她又替畹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到戏迷如此爱戴感到欣慰。可是,难道这样,她就可以原谅他的爽约吗?
他可知道,为了看他演戏,她精心准备了多久?为此,她特地去前门外瑞蚨祥、谦祥益两大绸缎庄选购上等的绫罗绸缎衣料,按照当时的风尚定做了新衣裳;为此,她穿上最时尚的镶着各式花边的芭比式小袄和露出脚面的裙子;为此,她忍着锥心刺骨的痛,学会了穿半高跟的皮鞋;为此,她咬咬牙,掏出大半的积蓄到著名的金店天宝首饰楼买下了最新款式的耳环、花别针;为此,她怀着激动的心情在广德楼翘首期盼……可是他呢,他在哪里?他明知道她今晚是要来听他唱戏的,却依然没有推掉哪怕是一场堂会戏,又怎能不让她心痛、不让她伤心?
“哟,这不是梅大奶奶吗?”一个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女戏迷回过头,热情地跟她打着招呼,“瞧瞧,瞧瞧,梅大奶奶如今是越发显得光鲜了,看来这一年来梅老板倒是没少赚!”边说边伸过一只白玉笋般莹润的手臂,大手轻轻捏着她纤细的手腕,随意摆弄着那只刚买来的碧绿色玻璃种翡翠手镯,大惊小怪地嚷开来了,“大奶奶,现如今您可真是发了!这么好的玻璃种镯子,是在天宝首饰楼买的吧?”
她只是随和地望着那个热情得过分的女戏迷呵呵地笑。她这身打扮,倒真是被人看入了眼,可畹华还没瞧见她这副精心装扮出的娇俏模样呢。心里不禁又多生出了一份委屈,连女戏迷满脸堆砌的笑也令她感到阵阵恶心。
“梅老板今儿个是怎么了?”女戏迷指着吵嚷的人群说,“他再不来,戏馆还不得炸了锅?”
“就是,梅老板再不来,杨老板这出戏就不好收场了啊!”坐在女戏迷身边的男戏迷回过头附和着说,边说边对着她咧开嘴巴色迷迷地笑。
这时,她才注意到戏馆里已是闹得不成样子了,要求退票的观众越来越多,吵闹声也越来越高,渐渐压住了戏台上杨小楼的声音,让人好不惶恐。她心里暗自思忖着,杨小楼是大名鼎鼎的国剧宗师,这要在平日,哪个人不是争先恐后听他唱戏,可眼下,戏迷们居然因为畹华没有来,再也没了心思去听他唱,这对杨小楼来说该是多大的侮辱呢?
她回头望了大伯母一眼。大伯母仍然正襟危坐,仿佛戏楼里发生的事完全与她隔绝,她只是静静地、目不转睛地、认真地听着杨小楼唱戏,看着他摆出曾经引来无数喝彩声的武功招式。再闹下去可了不得了,虽然畹华是无心之过,但杨小楼毕竟与梅家有着世交之谊,今天让他掉了这么大的面子,日后畹华又该如何跟他相见?正胡思乱想着,忽地瞥见一个留着小胡子、戴着眼镜、穿着长袍的四旬左右的男子拉着育华小学的校长项仲延挤到观众席中,正好挡住她看戏的视线。纳闷间,那男子已举起双手使劲地挥舞着,并耐着性子向大家解释说:“今天的情形,实在是对不住各位,但今天之戏,是专为教育,诸君虽是来取乐,但对教育没有不热心的。望诸君看在维持学校的份上,容恕这一次,以后定当想法子找补。”
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男子便是年长畹华二十岁的齐如山,直到两年后的1914年,她才在畹华的书房“缀玉轩”里再次见到这个黑黑瘦瘦的男人,并知道他曾经留学西欧,且对戏剧颇有研究,一直存有改革中国京剧的念头;她也不知道,这个说话温文尔雅甚至有几分动听的男子会在两年后成为畹华最得力的合作伙伴,成为“梅党”最重要的成员之一。多年之后,她还记得,那一晚,他的态度很是诚恳,可观众们仍不买账,甚至有几个站起身来大声嚷着说:“我们花钱就是来看梅兰芳的,没有他的戏就退票,用不着废话!”
双方僵持着。那男子正招架不住之际,忽地伸手朝她一指:“你们看,梅太太和梅大奶奶都在这里,梅老板今天晚上一定能来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上千双眼睛齐刷刷朝她射来。她有一种被人偷窥的感觉,不由紧紧攥着大伯母的手,额上的冷汗不停地往下流着。虽不是第一次出来看戏,更不是头一遭被生人端瞧,可一下子便有这么多眼睛盯着她看,还是让她倍感压力。可那男子居然仍指着她朝起哄的观众大声说:“你们不信我,总得信梅大奶奶。梅大奶奶难得出门,她一定是来看梅老板演戏的。”边说边朝她递过来一个求助的眼神,“是不是,梅大奶奶?”
她慌得连忙挨着大伯母的身子低下头去,甚至没时间去想这个陌生人是怎么知道她就是梅大奶奶的。在这种场合,被这么多人认出来,又被这么多的人注视着,她不知道究竟是幸福眩晕,还是恐惧害怕。畹华啊畹华,你怎么还不来?当真要让我在这里替你出洋相吗?“别怕,看我们的戏好了。”大伯母仍是一副处惊不变的神态,可她的视线被齐如山挡着,除了一具具干瘪的身体和一双双含着热切期望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到。接着,连耳边杨小楼越来越高亢的唱腔也终于被湮没在了来势汹汹的指责声中。
“梅老板、王老板来了!梅老板来了!”这时人群中突然又有人喜出望外地大声叫喊着,“大家都静一静,梅老板已经来了,正在后台扮着呢!”
畹华来了?她将信将疑地盯一眼挡在她身前的齐如山。齐如山也瞪大眼睛朝她看着,眼里流露出和她一样的半信半疑。很快,齐如山的目光落在她白皙无瑕的额头上,随即冲她挤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她正揣测着这男子到底是谁时,人群中又是一阵喧哗,在这喧哗声中,杨小楼草草收场,带着一脸的不快黯然离去,与此同时,畹华和王蕙芳已经装扮得整整齐齐地出场了。
整个戏楼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一脸愕然的齐如山转过身,消失在她的眼前,取而代之的是扮上的畹华,在她眼里逐渐由一个模糊的小点放大,再放大,直到在她心里彻底鲜活明艳起来。是他,是畹华。他终于赶来了,终于没有辜负对她的许诺,终于没让她精心的装扮白费,终于没让她带着无尽失落走出戏楼。激动与欢喜的泪水顺着她俏丽的面庞流下来,大伯母什么也没说,掏出一方绢帕轻轻递给她。那一夜,她一直看到畹华下台,看到谭鑫培的大轴戏唱完,整个人都没缓过神来。出场的时候,她和畹华挤在一辆马车上,他紧紧拉着她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呵着热气,一脸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路上,畹华告诉她,杨小楼是灰着脸离开后台的,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他还告诉她,他和蕙芳表哥赶来后,正上妆时,演大轴戏的谭鑫培谭老板也早早地穿好行头、揉好脸彩,坐在一边闷声不响地盯着他看。“爷爷是想看我和表哥的戏,要不,他不会那么早就扮上了的。就差没戴上网子了。”
她望着他抿着嘴微微一笑,心里却没有太多的喜悦。是的,畹华红了,名气甚至超越了朱幼芬、王蕙芳,可这红的背后却是无数先辈们的冷寂。她似乎已从杨小楼今日的受辱中看到了谭鑫培、王瑶卿等名角日后的落寞,因为以后的戏界不再会属于他们,所有的辉煌与灯光注定只属于她身边这个带着明媚笑容的少年,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