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兰芳大量排演昆曲之际,刘喜奎也没闲着。她先后参与了《宦海潮》、《黑籍冤魂》、《新茶花》等新戏的排演,反响空前热烈,不仅获得戏界资深前辈及观众的一致好评,亦得到梅兰芳的深深赞许。
因有了他的爱,因有了他几许深情的注视,她整个人都变得活脱起来;因有了他的相伴,更让她觉得自己便是那天际边飘飘洒洒的细雨。而那雨花,总是勾起她缠绵的思绪;那雨丝,总是淋透她柔软的心事;那雨季,亦总是牵动她的思念。
那一年,那一季,沉浸在他的柔情蜜意里,每每都想捧一抹晨曦,邀一缕清风,挽一朵白云,于时光的路口,用她一世的笑靥,喜迎熟悉而又陌生的他。而他,却于桃花深处浅唱低吟,于梦里舞华裳,更将十指紧扣的幸福植入她的心魂。哪怕繁花落下,碎了遍地落英,闲立西窗的她依然每时每刻都能看到他在不远处望着她微笑,而那笑有着让她快乐的魔力。
飒飒的风声,一次次漫过她的呼吸,漫过她的记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恋上了这样一种深夜,迷上了这样一种静夜的声音,总是仿佛看见它们在对她眨眼睛,听见它们在对她说话,有种说不出的欢欣。她知道,那是他的心声,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分离或是聚首,都会有一份永存心中的美好,会一直伴着他们走下去。
阡陌红尘,一梦千年。捻一瓣心香,静候流年;邀一轮明月,深情凝望。她只想与他相约菩提树下,轻舞水袖,看云舞翩跹,于云水间听一曲绝唱,做他一世相知相望的红颜知己,不再去疑惑。她喜欢这种淡淡的感觉,是的,她从未曾想过能与他天长地久,更未曾想过将他独占。只因她知道他的绚烂是不属于她一人的,太过贪心,便会越早失去,所以她宁愿只做他身后默默无闻的卑微女子。
她就这样痴痴傻傻地爱着他恋着他。有时候,会突发奇想,如果人真有前世,那么他们必定有过一段情缘。如果她是一株花,亦定然生长在他必经的路旁,等待着他的经过,等待着他的青睐,哪怕被他采撷,从此萎谢,亦是无怨无悔。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她相伴他左右,赏天上流云、观人间百态、静看繁华似梦如烟散之际,她绝世的美貌与日益高涨的声名却也给她带来了极大的麻烦。那段日子,她因为在三庆园出演《独占花魁》一剧,在北京城名声大震,被人呼为“花魁”,但凡有她演戏的戏楼,日日观者如山,好不热闹。一日散戏以后,有人竟然冒险趋前强吻她,后被警察以“调戏妇女”为名罚款五十银元,没想到那人居然心满意足地主动掏出银元五十元,并称“今日如愿矣,值得值得”,随即扬长而去。
据说那个人是段祺瑞的内侄,这件事传开后,迅速成为各大小报的八卦头条。有着“民国四大公子之一”称号的张伯驹先生在《红毹纪梦诗注》更有诗记此事:“独占花魁三庆园,望梅难解口垂涎。此生一吻真如愿,顺手掏来五十元。”诗后小注记“清末民初,坤伶颇极一时之盛。刘喜奎色艺并佳,清末演于天津下天仙,民初演于北京三庆园,以《独占花魁》一剧最著,人即以花魁称之,为其颠倒者甚众。一日刘演于三庆园,夜场散戏后,刘卸妆回家,至园门口,遽有某人向前拥抱吻之,警察来干涉,某即掏出银元五十元,曰:‘今日如愿矣!’扬长而去。盖警察条例,调戏妇女,罚洋五十元”。
最可怕的是她的美色让大军阀袁世凯动了心。为得到她,袁三番五次派人前去游说,在被其断然拒绝后,又非要请她到新华宫唱一出堂会不可,这让她陷入了深深的困境。其时,大总统袁世凯已于1915年12月,在国会、民众请愿团、筹安会和各省国民代表的推戴下登基称帝,恢复了君主制,建立了洪宪帝国,把总统府改为新华宫。这个时候前往新华宫为袁世凯唱堂会,无异于助纣为虐,一向清白自重的她又怎能授人以柄?
她自然不愿接受这次邀请,可北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更是袁世凯势力集团的核心大本营,她不答应又能如何?她知道,孙中山、梁启超等人坚决反对帝制,北洋将领段祺瑞、冯国璋等也对袁世凯称帝的行为深为不满,段祺瑞更是直接致电袁世凯“恢复国会,退位自全”,而帝国主义列强也因害怕袁世凯称帝后中国会走向强大亦不断对他提出警告。
1915年12月25日,蔡锷、唐继尧等人宣布云南独立,发动护国战争,讨伐袁世凯,贵州、广西相继响应。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处于内外交困中的袁世凯还是没有忘记色艺双绝的刘喜奎,大有不抱得美人归誓不罢休的气势,请她进新华宫唱堂会的帖子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摆到了她面前。
从踏进北京城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一旦走红,围在自己身边嗡嗡叫的苍蝇必然会一日甚于一日。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袁世凯会对她心生觊觎,这让她一时间毫无头绪。毕竟,袁世凯还是新华宫的主人,还是中国名义上的君主,这个时候公然反抗他,最后吃不完兜着走的定然还是她自己。那么,到底要怎样做才能摆脱他的纠缠而又不得罪他呢?总不能一次又一次地以身体不适作为借口推托吧?
她想到了畹华,然而这个时候去找他讨主意就行得通吗?他刚刚公演完古装新戏《黛玉葬花》,正在紧张地排演时装新戏《一缕麻》,这个时候要是拿了袁世凯下的请帖去给他看,岂不让他分心?她知道,排演《一缕麻》对他演艺生涯的重要性,所以更不想在这个时候去麻烦他。可是,不去找他,她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又拿什么去跟大权在握的袁世凯周旋呢?要不,就硬着头皮去新华宫走一遭?不就是唱一出堂会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怕袁世凯扣着不让她回来吗?
就这样,怀着不给梅兰芳惹麻烦的心态,她还是咬紧牙关,挺身往新华宫走了一趟。但在进入新华宫之前,她向袁世凯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不去内宅,二是她扮戏的房里陌生男人不许进。袁世凯为把她骗进新华宫,对她提出的条件满口应承。
就这样,1916年初,她以唱堂会的名义第一次踏入新华宫,并被安排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化妆,而偏偏就在那个时候,变故还是发生了。还没等她化完妆,就有一个陌生男人闯了进来,并告诉她说,袁世凯请她到大厅一见。什么?请她到大厅一见?不是说好了只来唱堂会的吗,难道袁世凯还想让她进大厅拜客不成?虽然袁世凯已然黄袍加身,贵为天子,但她打骨子里就瞧不起这个浑身军阀气的男人,不就是窃取了南方革命军的革命果实才当上了大总统,进而登上皇帝宝座的吗?
他有什么?除了满身的铜臭味和沾满鲜血的双手,他一无是处,这样的男人又凭什么在她刘喜奎面前作威作福?别看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坤伶,但气节还是有的。打一出道起,她就给自己定下了规矩,并公开了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第一,不给任何大官拜客;第二,不灌唱片;第三,不照戏装像,也不照便装像;第四,不做商业广告。这个时候,就算他袁世凯拿手枪抵住她的脑袋,她亦不会俯首屈就,想拿她当玩物,这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带着复杂的心情,化完妆后的她还是跟随请她的男人去了大厅。其时,袁世凯正在那里陪客人打麻将,但见他的大脑袋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脸更是水肿似的胖,眼睛里亦布满了血丝。而在他的周围,则是嘻嘻哈哈的男男女女一大群,看着就觉得恶心。难道袁世凯叫她来大厅就是要她拜会这些所谓的权贵吗?身处危境,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心想,既然你袁世凯找我,我就冲着你袁大头而来。于是,她不卑不亢地走到袁世凯身边,想也没想,就轻轻问他说:“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袁世凯抬头看到日思梦想的刘喜奎就站在面前,自是喜不自胜。但却因她突如其来的发问愣住了,只得满脸堆笑地望着她说:“没有什么事呀!”
没事?没事你叫我来做什么?我之所以答应进新华宫,不就是为了来唱一出堂会吗?袁世凯的回答令她很不满意。当下她便瞪起眼睛,愤然地望向他没声好气地反问:“没事儿叫我干什么?”话完,一跺脚便转身离去,一点面子都没给袁世凯留。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刘喜奎的表现给惊住了。她居然敢在皇帝陛下面前发怒,而且连一句谦恭的话也没有说便跺脚走了,这不是完全没把袁世凯放在眼里吗?就在大家都以为袁世凯要对刘喜奎不利之时,没想到自讨没趣的袁世凯因有约在先,只好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愤然离去,连一句驳斥的话也没说。
唱完堂会后,袁世凯因忙于招待客人,也无暇着意于她,这才让她有惊无险地逃过了一劫。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当她跨出新华宫大门的那一步,却看到等在门外急得团团转的畹华。是他吗?是她的畹华吗?他是怎么知道她被袁世凯请进新华宫唱堂会的?刹那间,委屈的泪水喷涌而出,此时此刻,到底要她说些什么才好?
“桂缘……”他紧张地喊着她的小字。
“畹华……”
他掏出她送他的锦帕,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轻轻哽咽着说:“出这么大的事,为什么都不跟我说一声?”
“我……”她嗫嚅着嘴唇,“现在正是你排演《一缕麻》的关键时刻,我不想拖你的后腿。如果袁世凯真想对我不利,凭你的力量想要跟他斗,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
“所以你就强忍住所有委屈,把所有的事都自己扛着?”他紧紧揽着她的腰,“桂缘,我不喜欢你这样,我不喜欢。”
“我……畹华……我……”
“你知道我有多在乎你吗?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安心地排演新戏?”
“畹华……”望着他的泪眼,她内心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仿佛有一粒种子撒在春天里,却在生命的秋天里收获,那便是爱,是她和他的情。此时此刻,她只想把一颗心放在他的心里,存在悠悠记忆中,永远不再醒来。
他的柔情,让她的生活变得更加阳光,更加绮丽。自那以后,在她心中,始终都收藏着一份因疼痛而美丽的感动。从此,她和他逍遥在美好的春天,只任蝶儿的丽影装点着花丛,两情缱绻、欢乐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