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华宫虎穴孤身逃脱之后,身处风口浪尖的刘喜奎并未彻底摆脱那些刻意的纠缠。在袁世凯被她当众一顿抢白后,袁家的诸位公子亦把争奇猎艳的目光投向了她。刚愎自用的大公子袁克定扬言“不把刘美人弄到手,誓不罢休”,并正式通知她,要纳其为“太子妃”;风流倜傥的二公子袁克文甚至开出了三千两黄金的价格想要将其收纳为妾,但都遭到她断然回绝。
袁克文不是一位寻常的纨绔子弟,他的生母是袁世凯任朝鲜总督时期所娶的朝鲜名媛金夫人。金氏虽然在袁府长年遭到大姨太太沈氏的虐待,但这位命运凄苦的母亲却将雪肤乌发的美貌遗传给了唯一的儿子袁克文。所以在袁世凯众多子嗣中,温文清秀的袁克文是最出众的那一位,更与张学良、溥侗、张伯驹一起被称为“民国四公子”。袁克文还是个好学上进的年轻人,因喜欢宋人王晋卿的名画《蜀道寒云图》而表字“寒云”。他长于诗文,写得一手上好的书法,嗜书如命,更为宋元巾箱刻本《周易》、《尚书》、《论语》、《孟子》等八种专辟“八经室”藏之,且精于藏书和古玩,为古玩佳赏不惜一掷千金,和他袁府公子的身份相比,更像是一位纯粹的文人雅士。其风流成性,处处留情,与之交好的女子数不胜数。
非但如此,袁克文还是个正儿八经的京昆名票,对京剧和昆曲尤为擅长。著名京剧评论家徐凌霄曾在《纪念曲家袁寒云》一文中评价其为“善昆腔之曲家”。1918年前后,袁克文的票友集会所名为“温白社”,座中往来之人全为梨园名士。所以,他是当真懂得刘喜奎的“艺”而非“色”的人,想必这也是他向刘喜奎抛去橄榄枝的理由吧?没想到,刘喜奎偏偏不买袁二公子的账,即使他才高八斗,即使他玉树临风,即使他貌比潘安,即使他温柔典雅,她都不会倾心于他。其时,她心里只有一个梅畹华,纵使谪仙般的男子降临在她身畔,她亦不会多看一眼。
袁克文在她身上所花的心思,不可谓不少,不可谓不专,不可谓不纯,却偏偏得不到佳人回应。无独有偶,哥哥袁克定、袁克文在刘喜奎那儿吃了闭门羹,弟弟袁克良同样在她那儿遭到了拒绝。袁克良是袁世凯第三个儿子,爱刘喜奎爱到发狂,天天跑到有她演戏的戏楼等她,扬言说“我不结婚,我等着刘喜奎,我要等刘喜奎结了婚我才结婚”。甚至在遭到拒绝之后仍不死心,又别出心裁,雇了一个乐队,整天包围着刘喜奎吹吹打打,弄得她终日心神不宁。对此,她亦不予理睬,不管袁世凯父子如何纠缠,始终没有屈服。
拒绝了袁氏父子,刘喜奎的艳名更加远扬,并引起了名士易顺鼎的注意。易顺鼎是湖南龙阳人,字实甫,一字仲实、中硕,别号哭庵、一厂居士等,是清末民初名重一时的官场文人。
易实甫可谓旷世奇才。他认为人生必备三副热泪,一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二哭文章不遇知己,三哭从来沦落不遇佳人。此三副热泪唯大英雄方能得其中至味,所以自号哭庵。甲午战败以后,易实甫两次上书罢和议,未被采纳竟致痛哭流涕、意欲投河自尽,虽然行径迂腐,但尚不失文人气节。民国四年,因为袁世凯的缘故,他羁留京师,经常出入茶园戏院,尤其酷喜皮黄,对刘喜奎的戏更是万般追捧。只要是刘喜奎演出,他必然风雨无阻准时到场,每每进入戏园亦必旁若无人地高呼:“我的亲娘呀!我又来啦!”狂态可掬,使人捧腹,对刘喜奎的爱慕之情溢于言表。刘禹生的《洪宪法记事诗》中亦有诗专咏此事:“骡马街南刘二家,白头诗客戏生涯。入门脱帽狂呼母,天女嫣然一散花。”除此之外,易实甫还曾亲自写过许多诗词赞美刘喜奎。
易实甫的诗,虽然看上去充斥着些许猥亵的词句,但这毕竟是当时名士的风流常态,字里行间实则更多表达的却是对刘喜奎的挚爱。然而无论是老谋深算的袁世凯、冒失无礼的段祺瑞内侄、刚愎自用的袁克定、风流倜傥的袁克文、乳臭未干的袁克良,还是清朝遗老易实甫,再多的欣赏,再多的赞美,再多的追捧,亦不能改变她对梅兰芳痴情相许的那颗芳心。可是,再多的拒绝也不能阻止那些男人纠缠她,要躲避过所有的魔掌在那样一个年代更非易事。于是她硬是铁下心来,除了参加营业戏外,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但凡来请她唱堂会的都一一拒绝,从源头上杜绝了被侵犯的可能性。
幸运的是,在南方革命军的强烈反攻下,袁世凯不得已于1916年3月宣布退位,恢复“中华民国”年号,起用段祺瑞为国务卿兼陆军总长,企图依靠段祺瑞团结北洋军势力,压制南方起义。但起义各省并没有停止军事行动,这不得不让袁世凯忧愤成疾,同年6月6日便因尿毒症不治身亡。
袁世凯死了,刘喜奎亦去了心头大患,可恰恰就在这个时候,风波又起。因为王明华的原因,梅兰芳以得罪田际云的代价加入了俞振庭的双庆社。其时,俞振庭跟梅兰芳商量,要求他把多时不演了的头二本时装新戏《孽海波澜》分四天在东安市场内的吉祥戏院上演,且每天还要在新戏前加演一出老戏,比如《思凡》、《闹学》、《樊江关》以及二本《虹霓关》等。梅兰芳本以为俞振庭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为了营业竞争的需要,偶尔换换新花样,本也没什么稀奇,于是便应承了下来。岂料就在那几天,久已不在舞台上露面的谭鑫培却在东安市场的丹桂茶园露演了,而且戏码很硬。
吉祥戏院与丹桂茶园相距不远,因为梅兰芳风头正健,又是新老戏并举,所以,观众纷纷涌向吉祥戏院。四天演出期内,吉祥戏院天天人满为患,人人争睹梅郎的风姿,而丹桂茶园那边却是门庭冷落、观众寥寥。虽然梅兰芳起初并不知道俞振庭如此安排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让他打败丹桂茶园,但无形中还是造成了他与谭鑫培打对台的局面,结果让谭鑫培颜面扫尽。那一次,丹桂茶园被吉祥戏院打了个落花流水。谭鑫培是彻底败在了后生晚辈的手里,这让他伤心不已,也令梅兰芳内心十分不安,更让在一旁默默关注事态发展的刘喜奎整日里忧心忡忡,愁眉暗锁。
诚然,畹华能压过谭鑫培的风头,对他将来的发展自是有着说不尽的好处。但她明白,谭鑫培不仅是戏界的宗师泰斗,更是畹华爷爷辈的师长,在那个凡事讲究礼数辈分的年代,畹华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大不敬。到底,该用什么法子才能化解这爷孙俩的心结,这成了那些日子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巨大的石头。
“都是我不好,是我做事不思索,我确实孟浪了一点。”就在唱完四天营业戏的那个晚上,在杨柳依依的湖畔,于扑鼻的花香里,他望着她不无愧疚地连连叹气。
“你事先并不知情,怪不得你。”她望向他语重心长地劝说,“我想谭老板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他也不会怪你的。”
“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事的后果有多严重。”他叹口气说,“爷爷唱了几十年的戏,还从没人敢向他挑战。可我,我一个后辈晚生,我居然……”
“可那不是你的错。若不是俞老板处心积虑,又怎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我想爷爷以后再也不会理我了。”
“不会的。谭老板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
“他视戏如命,这样的结果对他无异于是莫大的羞辱,如果换作你,也断然高兴不了的。”
“日久见人心,他日后自然会理解你的苦衷,也就会原谅你的。”
“可我原谅不了自己。”他懊悔地说,“是我错了,这件事是我办错了!”
“畹华……”
“当然,我错不在答应俞振庭的要求。我只是错在知道爷爷在丹桂茶园贴演重头戏码以后,没有跟俞五爷交涉,变更我们预定的演出计划……”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再多的后悔与自责也是无济于事的。”她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以后的路还有很长很长,难道你要为这事一蹶不振了吗?别忘了,你可是戏曲界的希望,你要是倒下了,又有谁能担当振兴京戏的重任?”
“不……桂缘……后来的事实已经告诉我们,爷爷那边的座儿不好。可我还是咄咄逼人,不肯让步,使他那样一位久享盛名的老艺人,在快要结束他的舞台生涯之时,还遇到这样的一个不痛快,这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可……”
“都是我年轻无知,做得冒失了。”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天都塌下来了一样。
他内心的苦,她都明白。可这个时候她又能给予他怎样的帮助?谭鑫培是实实在在被他给伤了,这时候就算说再多的抱歉又能如何?谭老板的面子已经丧失殆尽,难道还要强迫他原谅畹华吗?
“桂缘,你说,我是不是很该死?”
“快别这么说,出这种事你也不想的。要怪就怪俞振庭,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可我……”
“畹华……”她不知道该劝他些什么,只是轻轻驻足在他身前。那一刻,温热的泪,溢出她的眼角,滑过她的脸颊,泪眼相对的瞬间,可知她是多么不舍得让他伤心难过啊?!他可知,漫漫人生路上,有他一路相伴,她便不觉得困苦,不觉得孤单?他可知,只有轻偎在他的肩头,她才能悠然漫步在这草色青青的季节里?他是她的依靠,他是她的天,万一有一天他倒了下去,她又该如何自处?
遇见他之前,她不知道什么是爱;遇见他之后,他便成了她生命里最明媚的暖阳。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他遭受任何闪失,就像当初为了不让他牵连进险境,不得不只身勇闯新华宫一样,现在的她亦不允许他受到任何的伤害,哪怕自己为他承受再多的煎熬苦痛也在所不惜。
为他,她茶不思食不安、寝难眠神难静。如果可以,她愿为他承担这世间所有的痛,纵是千年、万年!畹华,不要再难过内疚了好不好?她轻轻地叹,这样的季节,你本该在我温柔的眼底做个美丽的梦不是吗?此时此刻,你应该抛却世间所有的愁与烦,梦着杏花烟雨的江南,梦着那深深的庭院,梦着一低首便能嗅到的过往流香……那梦比落花更轻,比流星更美,你只要梦着,一直梦着,世界不就可以变得温馨起来了吗?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谭鑫培虽因为在丹桂茶园败于畹华而愤懑异常,但德高望重的他并没有对畹华心生忌恨,就在畹华充满自责之际,他们居然在几天后游西山的路上奇迹般地遇上了。便是那一次相遇,这祖孙俩都敞开了心扉,畹华心里的那个结也终于打开了。然而无常世事还是没能让他们得到片刻的消停,她和他的恋情亦始终都笼罩在各种各样的阴霾之中。
一年后的1917年4月,时任大总统的黎元洪为了欢迎广西督军陆荣廷,在金鱼胡同设盛宴唱堂会,分别邀请了谭鑫培和梅兰芳。其时七十一岁的谭鑫培衰弱多病,婉言辞却,不料因此触犯了当局。官府便传出话来,如果不去,不但不释放他犯案在押的孙子谭霜,还要拉他去一起关押,并且派了四名巡警上门,名为迎接,实则押送。谭鑫培不得不勉强扶病而去,到场一看戏码是《洪羊洞》,又吃了一惊。因为戏中他演的杨六郎是以死殉职的,而且他的师父程长庚生前最后唱的也是这一出戏,触景生情,便有大难临头的预感。那一次演出实在不能唱全本,经再三请求,谭鑫培从“探病”一场唱起,拼了老命全力以赴,唱做一丝不苟,至终场还是浑身抖擞,精彩纷呈。但一到后台,就伏在桌子上晕倒了,歇息了半天,才由跟包为他披上斗篷、戴上风帽,扶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戏馆,上了马车,回家去了。如此一折腾,谭鑫培原本就没有康复的身体雪上加霜,自此一病不起,于同年5月10日含恨去世。
谭鑫培的死是整个曲艺界的损失,更让梅兰芳悲痛不已。然而,沉浸在巨大悲恸之中的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麻烦又找上门了。谭鑫培去世仅仅一个月之后,“辫帅”张勋就急不可耐地带兵攻进了北京城。这下,以美色著称于世的刘喜奎又成为了张勋第一个瞄准的猎物。
张勋,原名张和,字少轩、绍轩,号松寿老人,江西省奉新县人。早年投靠袁世凯,任新建陆军工程营管带、行营中军督练处总务长等职,后又随袁世凯到山东镇压义和团。光绪二十五年升总兵,两年后调北京,宿卫端门,任御前护卫,多次担任慈禧太后、光绪帝的扈从。宣统即位后,历任江南提督,率巡防营驻南京。其深受清朝厚恩,宣统逊位后,一直以“大清复辟”为己任,因所部定武军均留发辫,人称“辫帅”。1917年6月,大总统黎元洪和国务总理段祺瑞之间发生“府院之争”,争相拉拢其进京调停。于是张勋趁机联合康有为等保皇党人以调解“府院之争”为名,率兵入京,解散国会,赶走黎元洪,并于7月1日,与康有为共同拥立清逊帝宣统复辟,重新建立皇政,被任为议政大臣兼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此次事件便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张勋复辟”。
谁也不曾料到,辫帅进入北京城扶植宣统复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意欲强娶风华绝代的“花魁”刘喜奎为妾。这一次,始终洁身自好的刘喜奎还能轻松逃过劫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