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嫦娥奔月》,梅兰芳演活了嫦娥,更见证了他和妻子王明华的浓情蜜意。而恰恰就在这个时候,美国有一个教师团来华访问。美国人在华北创办的几所学校的俱乐部委员会为欢迎这个教师团,决定换一种形式,由传统的集会节目改为举办一次中国京剧晚会,时任交通部路政司司长的刘竹君力荐梅兰芳出演。于是,在外交部的安排下,梅兰芳应邀在外交部宴会厅为美国客人演出了他的新编歌舞剧《嫦娥奔月》。其曼妙的舞姿、婉转的歌声、细腻动人的表演,再次折服台下所有观众,在座的约三百名美国教师更是对他万分赞赏。这一下,他更是声名远播,想不红到国外也不行了。
那个时候的她并不知道那次演出是中国京剧演员最早在自己的国土上向外国人介绍中国京剧,更没想到自此后,每当有外宾来访,在招待宴会或晚会上,梅兰芳的京剧表演会成为保留节目。她只知道,她的心碎了,碎成了一块一块,再也没了黏合的机会。每一夜,除了以泪洗面,竟不知该如何对付这凄风冷雨的漫漫长夜。
冬天了,转眼已是1915年的年尾。《嫦娥奔月》的袅袅余音还时常在耳畔响起,只是她念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他,又可曾知她的心在为他滴泪?放眼望去,身前是一扇落满了灰尘的门,门外满是细碎的石子,岂一个“乱”字了得?莫非,走过那扇门,才会出现另一个绚丽的世界吗?她深深地叹,没有了他的世界,她活得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光华,失去了热情,更失去了活力,就连简简单单的家务活也提不起精神来做。到底,该怎样才能彻底改变眼下的窘况,使鬓发懒梳的自己看上去不至于与这个世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呢?
只是,她和他的爱情童话,真的会有完美的结局吗?当她在窗下悲悯起落叶的结局时,终于决定不再等待。是的,她不能继续退缩下去,她要大胆地对他说出那个“爱”字,不给他任何拒绝的理由,既然两个人相爱,又为何非把那个字藏在心底?她不要等到老死之时才明了今生失去了怎样的情。然,事业辉煌、家庭和美的他又会明白她这一份情意,懂得她一直在等待他吗?
爱,便是爱了,又何必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即使他已有妻室,做他的侧室又有何妨?她扪心自问,刘喜奎啊刘喜奎,你究竟舍不得什么?为什么总是像他那样不敢开口说出心里话?你究竟有什么可顾忌的呢?你和他的情况完全不同,你没有爱人,又有什么放不开手脚的呢?即便把那个字说出口,遭到他无情的拒绝又能如何?不试一试又怎会明明白白地知道他的心意?就算被他的回绝打击得体无完肤,那也总好过每天都沉浸在无尽的悲哀中痛不欲生?再说,你又怎么知道他会断然拒绝你的情意,每次与他同台演出时,他望着你眼里流露出的情愫难道还不能让你洞悉他的心意吗?
或许,他也一直在等你说出那个字;或许,他只是害怕你承担不起这份情;或许,他只是不想伤害你,不想看你在这份无可救药的情里吃尽苦头;或许,他一直都想对你说出“喜欢你”三个字,只是还没有足够的勇气……总之,不管怎样的原因,你们之间总该有一个人先站出来挑破那层窗户纸。是的,那层纸只是那么薄薄的一层,只要你肯开口,他亦无处可逃,不是吗?
唉,她深深地叹息。从来不曾想过,高傲如她,也会有一天,在这里卑微的等待,等待一段或许没有结局的爱情,而且无怨无悔。此时此刻,夜凉如水,他或许已安然入睡,却独留她在这里悲伤,这难道便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吗?不。她不要再这样守着寂寞静看流年,不管得到的答案会是什么,她都要放下矜持,彻彻底底地勇敢一回,为她的爱情,为她的思念,更为他看她时忧郁而又多情的眼神。
机会,终于在她不懈的努力和无限的相思里,被她默默捏在了手里。那一年,他开始勤练昆曲,在拜陈德霖为师学习昆剧之际,又拜李寿山、乔蕙兰、孟崇如、屠星之、谢昆泉、陈嘉梁等人为师,博采众家之长。于《嫦娥奔月》公演之前,更是出演了昆曲名剧《佳期拷红》,把那个娇俏活泼的红娘演得惟妙惟肖。然而他并不满足自己在《佳期拷红》中取得的一点小成就,在《嫦娥奔月》演出获得成功后,便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昆曲《春香闹学》的紧张排演中。尽管搞不懂他为什么要在昆曲日益衰落之际选择在舞台上表演昆剧,当别人都在泼他冷水时,她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支持着他,只因她知道他终非池中之鱼,更因她对他那片痴情。
于她而言,他的选择总是对的,要不当年他和谭鑫培合作的《汾河湾》又怎会取得那样空前的成功?当初他坚持为柳迎春改戏,现在他又坚持上演昆曲,怎见得那些在别人眼里已成明日黄花的昆曲就不会在他手里再次发扬光大呢?那一天,她怀着忐忑的心绪,以一身清纯可人的打扮出现在了他排演的后台。而他,只是轻轻瞥了她一眼,整个心神便为她乱了。这到底是几个月没见过面了?两个人都有些心照不宣,却都没有点破。她只是轻轻踱到他跟前,乘人不备之际,从怀里掏出一块锦帕,替他拭去额头的汗水,望着他笑而不语。
“刘老板……”他痴痴盯着她看,看她如花的笑靥,看她的风情万种,看她为他擦汗时的温柔,竟然紧张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拿着。”她把锦帕迅速塞到他的衣兜里,故意瞟向他身后的角落,装着一副漫不经心地模样,轻描淡写地问他,“怎么,梅老板是京戏唱腻了,要彻底改行唱昆曲了吗?”
“彻底改行倒没想过,只是昆曲歌舞并重,很值得我们京剧演员借鉴。就这样丢了,太可惜了。”提起昆曲,他陡地来了精神,神情也不似先前慌乱了。
“想必梅老板也听说过‘车前子’的说法。”她回过头来,紧紧盯着他微微笑着说,“昆曲因为词曲深奥,太过高雅,不易听得懂,才渐渐失去了观众,眼下全中国的昆曲班社大多都解散了。北京城也只有少数昆曲艺人搭班于京剧班、梆子班以谋生计,可即便如此,还是难逃‘车前子’的称谓。这时候您一部接着一部的排演昆剧,就不怕……”
“刘老板是在为我担心票房吗?”他嘿嘿笑着,“现如今,昆曲是大不如从前了。舞台上演戏,也只会偶于前轴或中轴杂昆曲一折于其间,然而笛声一起,听者皆纷纷离座如厕,遂相号昆曲为车前子。不过,车前子乃是一种能利小便的中药,这样称呼昆曲,未免谑而近虐了。”
“梅老板说什么呢?”她突地掩面一笑,脸上却迅速腾起了两片红云。
“你不知道我十一岁第一次登台演出,唱的就是昆曲《长生殿·鹊桥密誓》吗?”
“《鹊桥密誓》?”她瞪大双眼惊奇地打量着他,“梅老板唱的第一出戏竟然是昆曲?”
“我们唱京剧的大多都有昆曲底子,在我爷爷那辈,艺人学艺几乎都是从昆曲入手。这不仅因为它的历史悠远,在皮黄还没创制前就在北京城里流行了,而且还和它在身段、表情、曲调上的处理都非常严格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因为皮黄里有很多玩意儿都是打昆曲里吸收过来的,这种基本技术的底子打好了,再学皮黄就省事多了。”
“那您一开始学戏是从学昆曲开始的了?”
“恰恰相反,我的学艺生涯是从皮黄入手的。”他摇摇头说,“可惜昆曲太过曲高和寡,现在的观众都无法欣赏它。但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身上的责任重大,大家都不唱了,以后这门曲艺不就濒临灭亡了吗?这么好的艺术,我可舍不得让它就此沉沦殒灭了。”
“梅老板是想通过排演昆曲,拯救昆曲艺术吗?”
“嗯。”他重重点了点头,“只是势单力薄了些,刘老板千万别见笑。”
“我哪里会呢?”她喜出望外地盯着他说,“梅老板这腔赤诚,我支持还来不及呢,只是不知道小女子能不能替梅老板略尽绵薄之力?”
“你?”他怔怔盯了她好一会儿,“要是刘老板肯屈就和我们一起排演昆曲,那才是求之不得呢。”
“我?您是说要让我和您一起排演昆曲?可我自幼学习的是天津梆子,后来才改学京剧,一点昆曲的底子也没有,只怕学不好,砸了梅老板的牌子。”
“怕什么?世上无难事,只怕用心人。”
“我……”他这是在向自己示好,还是一句平常的邀约?痴痴望向他如水般清澈的眸子,她的心开始慌乱起来,难道,幸福会来得如此突然吗?到底,是接受还是拒绝他这份美意呢?不,这个时候自己怎能再次退却呢。他并没有拒绝她的锦帕,更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任何惶恐与不安,难道这一切还不够说明他对她的心意吗?是的,他是喜欢着自己的,和自己喜欢着他一样。可为什么当他向她抛出橄榄枝之际,她又突然不安了呢?
不,决不能让机会再次从指缝中溜走,于是,她大方地应承了他。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每个白天都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和他一起排练《春香闹学》,和他一起切磋每一个唱词、每一句唱腔、每一个身段、每一个表情。而每个夜晚,亦在锦绣窗下捧着剧本仔细研究昆曲的表演技艺,更忙里偷闲,将所有经典昆曲段子看了又看,唱了又唱。
她知道,昆曲乃是百戏之祖,要唱好它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然,有他的鼓励,她又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练不好就不上台演出嘛,反正可以和他配戏的老演员有那么多,自是不会因为她的缺席影响了新戏的公演,再说自己答应和他一起排演昆曲本不就是存了别样的心思吗?是的,唱不唱得好对她来说并不要紧,重要的是自己可以和他朝夕相处,可无论如何,也不能什么也不会也不懂吧?
除了《春香闹学》,那段时间她还认真演练了《牡丹亭》。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的昆韵响彻院院之际,她知道,自己离成功还隔着千山万水。然而,当她将《西厢记》里“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的词句在他耳畔唱响之际,却得到了他的首肯。并当即表示,尽管她的昆曲唱腔还没达到上台演出的水平,但照着这个进度练下去,用不了几个月,她一定会自得精髓,成为一个不错的昆伶。他的话语,让她清楚地明白,他当初的邀约只不过是一个幌子。既然明知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唱好昆曲,却又偏生邀请她,岂不是明摆着在向她表白爱意么?
那一瞬,她的心彻底掉进了他温润的眸光里,掉进了他深深的情意里。他是爱自己的,是的,他若她爱他般深深眷恋着她,这个时候,如不再向他表白,又要等到何时?缓缓地,他们的手指紧紧扣在了一起。泪光里,她第一次确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柔情,他的温暖。只是,这一天来得好慢好慢,短短的一个凝眸,却让她感觉仿佛等了千万年……
1916年1月2日,《春香闹学》如期在吉祥戏院首演,虽然没有她的参与,但畹华扮演的春香和李寿山扮演的陈最良,还是给观众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那一夜,她淡定地坐在观众席中看他演戏,外面,月儿高照,恰似她一片玲珑心;那一夜,戏台上的他,戏台下的她,隔了一尺的距离,四目相对,却一起做了一场绮丽的美梦;那一夜,掌声雷鸣,台上的他照旧领着所有演出人员对着台下的观众谢幕,而她却轻轻站起身,向他投去赞叹的目光;那一夜,她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顾坚、魏良辅、梁辰鱼、汤显祖、洪升、孔尚任的影子,却不知是他们选择了昆曲,还是昆曲选择了他们。或许,一切的一切都是宿命,就像畹华以一个京剧名伶的身份在舞台上演出昆曲一样,她和他的相遇相惜又何尝不是一种既定的安排?
轻轻步出戏院,她把灯火下的辉煌留给了被观众簇拥着的他,还有那乘着黄包车前来接他回家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春风般迷人笑容的梅大奶奶。街上,夜色寂寥,天地静默。北方的佳人,迷失在他温情的注目里,听青石板上足音响起,一步一步,踩着童年的脚印,却缓缓沉入那婉转迷离的江南昆曲梦中。
回眸处,他携着妻子的手,缓缓走上黄包车,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却是温情无限。而她,却依然踯躅在寂寞的夜里,任脑海中闪过他的翩翩水袖、婉转莺声,让泪水再次模糊了她如玉般的面孔。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才如此这般心甘情愿为他低到了尘埃里?或许,这个答案永远无解,谁让她刻骨铭心地爱了呢?只是,畹华,你可知,有一份感动世间的情,那是你我的爱情;有一曲最令人陶醉的歌,那是你我的恋歌;有一件最幸福的事,那就是你我的爱恋?
再回首,街角的拐处,灯如豆。远处的琵琶三弦声时断时续,那糯软的声音,化了她相思的心,软了她归家的腿,甜甜的、软软的,宛若江南的梦倒映在如镜的水面,如梦如幻。那是六百年前的悠悠水磨腔,让她心随曲动;那是他婉转的吟唱,让她心神摇曳;那是她的恋、她的痴,弹指一挥间,却不知能否妖娆了他若烟火般绚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