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蕙告诉我,维熙写了一篇《观雨》,借他一个字,写这篇《观鱼》,记那天应邀去游颐和园的事。
同游的人中,要数冯牧先生为最早的游客了,30年代他就到湖心岛龙王庙那位大学问家王国维自沉处游过泳,当时门票价银洋一元,显然要比今天贵得多了。而叶楠则是开国大典前,在西郊机场练习阅兵方阵走步时,顺便到颐和园游过;此后,一直到今天止,是第二次进颐和园的门;相隔四十多年,也算同游之“最”了。我是1949年在蓝靛厂一带参加土改工作队时,可以从园子的西南部,无须购票,即可进园,而经常来的。不过,那时湖西几无游人涉足,颇为荒芜,又是冬三月,枯蒿败草,颓墙残垣,令人顿生悲凉之感。
这次,乘那艘仿乾隆爷坐过的景明轮而造的大龙船,在昆明湖上游弋,展眼湖西,也已是树木葱茏,草长莺飞,不同于往昔了。西岸新的景点也开始吸引游人,据园长讲,尚有若干企划在光建之中,大概不需像叶楠隔那么太久,再度光临,会发现这座皇家园林必然更加完美的。一想到英法联军只毁了后山一带,未遭圆明园覆灭的命运,一想到“文革”大破四旧,总算手下留情,能有今天这份辉煌,在世界造园艺术中出类拔萃,是颐和园之幸,也是中国人之幸。
昆明湖在清除了二百四十年的淤泥以后,水环境确实比先前要改善多了,碧波荡漾,游鱼可数。于是我想起“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这句毛主席给柳亚子的诗。
其实,要说起观鱼来,昆明湖还真是没法和富春江比。往那严子陵的钓鱼矶旁一站,眼前一派水波浩渺,烟雨弥漫,桃红柳绿,鱼跃春江的画面,那种毫无雕琢的天然韵味,恐怕和在亭台楼阁,雕栏玉砌的颐和园里,所感受到的皇家景象,是很不一样的。
其实,到颐和园来的游客,真正从文化角度,从文物角度,从集中国园林艺术之大成的角度来观赏者并不多,到这里来纯粹观鱼者,大概就更少了。因为,颐和园并不以鱼取胜,虽然昆明湖是北京城区最大一块水面,但鱼甚寥寥。
毛主席劝柳亚子先生留下来,共商国是,柳先生欣然从命,也留在了北京,但我相信,这位南社诗人,未必会常来颐和园坐在石舫观鱼的。那种在富阳城脚,渔舟唱晚,鸬鹚穿水,啄鱼而出的场面,那种“桃花流水鳜鱼肥”,“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江南水乡的诗情画意,无论如何也不会在昆明湖上重现的。虽然当年乾隆建园,寄寓着他对江南的思念,甚至建了一条苏州街,力求酷似。但人工终究不敌天然,那些宫廷里赏玩的龙睛、鹅头、雪球、水泡眼之类的金鱼,与富春江里,搏击中流,飞腾翔越的鲥、鲈、鲂、鳜,根本就是无法类比的两回事。
所以,绝大多数游客,熙熙攘攘而来,不外“爬山划船,面包汽水”八字。然后,太阳西坠,携家带口,拖着疲惫的双腿,再挤公共汽车而去,前年“五一”,公园照例免费向公众开放,游客人数高达25万,小树给挤歪挤倒,草皮给践踏不存,遗留的垃圾能堆成一座小万寿山。碰上这种毁灭性的开放,唯有人山人海,哪里能谈到观景?更甭提观鱼,观颐和园所荟萃的中国园林文化了。
昆明湖当然也还是有鱼可观,在苏州街那条河里,我就看到一群群长约十厘米的小鱼,不避游人地自在嬉戏着,扔下一块面包,纷纷过来啄食,摇头摆尾,呈无忧无虑的快乐状,这种白条儿,学名叫什么,至今茫然。家乡管这种总浮在水面的小鱼,叫“簪子鱼”,大概以其长短与妇女头上的银簪相似而名。在南方水乡,每当在河边淘米洗菜时,便簇拥而至,不甚畏人,但要钓它的话,极不易上钩,略有一点威胁的阴影,便倏忽飘逝,了无踪迹。
颐和园这块水面,对这种鱼来说,也算得上是辽阔的世界了。那份悠闲,那份自得,任凭游人如织,兀自怡然遨游,我想一定是很快活的了。
于是,《庄子·秋水》里那段辩论涌了上来——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这就是说,因为那天主人的盛情,在后园苏州街能听到地道的苏州评弹,在北京也是难得的事。也许由于人的快乐,那苏州街小河里尾随着游人的小鱼,自然也是很快乐的了。但是,若推而论之,又则不然。在富春江里的它的同类,处于另外一番生存方式之中,快乐恐怕就不尽相同了。逆水而上,精疲力竭,但可远溯千岛之湖;顺水而下,跌宕冲撞,入钱塘,奔大海,那“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搏击,也未必不是快乐,而且是不枉此一生的快乐。
固然有危险,但也有机遇,需要不停地奋斗,同时也得到开拓新域的乐趣,或大风大浪,急流湍滩,或月明星静,万籁无声,上泅下潜,鱼龙变化,能不亦乐乎吗?无人扔面包皮,因而用不着任人俯仰,虽然网罟里的死亡命运在等待着它们,并不因此怯懦止步,仍每时每刻向前游去。
这种勇敢者的快乐,生长在筒子河里的簪子鱼也许并不羡慕,所谓“小日子”太太平平,难道不也是一辈子么?但若是让那些志在江湖大海的鱼类,束缚在深不足数米,方圆不盈数平方公里的水面里,岂不是拘束得慌嘛?不过,鱼和人不一样,各得其所,自得其乐,并不强求别人按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不像人类有时不那么超脱。
一树夕阳,兴尽而返,归途中,回首唯见山色苍茫,颐和园已在身后。那昆明湖依依绿水,自是念念不忘,不过,富春江的烟雨弥漫,也是着实令人留恋的。这也许就是多种多样的世界里,一种再自然不过的本貌。想到此处,也就豁然贯通了。
19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