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概在下面两种情况下读书。
一种是求知,一种是消闲,当然,这两者也不是截然分开的,求知者,未必不能从书本中获得消闲的乐趣;同样,消闲者又何尝不可以从那些扯淡的书里,得到一知半解呢?但通常来讲,这两类书仍有严格的分工,求知的书侧重于知,不考虑你读起来是否伤脑筋。消闲的书偏向于闲,只要帮你消磨掉时光,有无学问,是无所谓的。
还有一种情况,叫做只有这一本书,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的读书。
这似乎是荒谬的假设,第一,这是一个信息社会,文字是信息的主要载体,怎么能没有书呢?只有喜欢读的书,和不喜欢读的书,不可能没有第二本书。第二,即使仅仅有一本书的话,你也可以不看嘛!
我读过一本革命回忆录,一位老前辈在描写他被国民党抓起来时,在关他的单人牢房里,发现了一部未被抄走的《反杜林论》,显然是另一位拘押过的革命者,有意留存下来的。他坐了好几年牢,唯一可读的书,就是这部枯燥深奥的哲学书籍。后来抗日战争爆发,党把他营救出来,他成了研究《反杜林论》的专家。
这则故事说明了假设的情况,是存在的。
如果万一碰上这种情况,给你只能拥有一本书的权利,那么这本书,我推荐你选择《红楼梦》,那是绝对明智的。
有些艰深的书籍,是毫无疑义的好书,但啃起来十分吃力。有些很精彩的,也能带来阅读兴趣和快感的书,可多看几遍以后,便索然无味了。依我管窥之见,只有《红楼梦》称得上是一部永远读不完的书。它既能满足你求知的欲望,也能让你饱享消闲的愉快。而且《红楼梦》的伟大之处,不论你从哪一页翻起来读,都能很快进入角色;也不论读过多少遍以后,再捧起来读,都能找到与前不同的新鲜感觉。你学问大,你阅历深,你能感应到是这部书的恢宏堂奥;你初初涉世,你天真烂漫,你也能在书中找寻到共鸣点、兴奋点而沉醉迷恋,留连忘返。
一个人,生也有涯,知也有涯,不可能下此断言:《红楼梦》是绝顶之作。但全世界研究者络绎不绝,前赴后继的两门所谓“显学”,一个是莎士比亚的“莎学”,一个便是《红楼梦》的“红学”了。
我读《红楼梦》较早,但认真读《红楼梦》却很晚,那时我已经开始写东西了。记得是五七年,由于发表了一篇小说,赶上了反右运动而受到批判。那时搞运动,据我所知,比之后来,应该说是较为文明的。仅是停留在开会批判,口头声讨,停止工作,隔离审查,大家和你划清界限,以及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上。按理,作了反复的检查,再也挖不出什么新鲜东西,该罚该打,应该进行处理。但政治运动是一项系统工程,包括具体单位搞运动的人,也不能超越决策者的整体安排。于是,我也用不着天天写检查,领导也不再天天召开批判会,而我又在停职之中,除了惩罚性的劳动外,我只有读书一道。后来有一个专门术语,叫“挂起来”,就是说这种尴尬状况的。一字一句地读《红楼梦》,就是这时候的事了。
我从来不曾把一本书,读得如此投入,以至书中每一句人物对话,在哪一回说的,都能记得下来。那是解放后,人民文学出版社(标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第一版《红楼梦》,我至今还收藏着,不时翻阅的。
这部《红楼梦》定价四万元(相当于四元),据说是早在五三年就受到批判的俞平伯先生和他助手校订注释的,分上中下三册。在我被批判的日子里,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翻来复去,也不晓得看了多少遍。
当时还不像随后更趋极端的文化革命时期,禁绝了一切的封资修的书,别的书我也看的。但所以如此热衷《红楼梦》,因为没有哪一本书,能使我在读的时候暂时忘掉一下身边的烦恼。如果把书比拟成一个空间,你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就等于进入了作家笔下的天地。那么这些书所能留下的余地,还是比较局促,以致我读进去了,但外界声严色厉的声音和敌我分明的面孔,仍使我不能忘怀。只有《红楼梦》,不但那空间像浩瀚的星空,无有止境,而且无独有偶地,是曹雪芹和莎士比亚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两位文学巨人,从身世到文字都给后人留下了许多不解之谜。这些谜,更像宇宙黑洞,把读者紧紧攫住。
这时候,就好像跌进了《红楼梦》里去,什么什么都不在话下了。
我是赞成不必抱着太高远的目的,去读这部不朽之作的。当然,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读,从封建社会由盛而衰的教科书角度读,从追求人性、爱情和自由的角度读,从护官符、四大家族、贵族与奴隶的阶级斗争角度读,从“红学”诸家考证的角度读,也不是不可以。若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读,我倒偏向晋代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的阅读方式,像《红楼梦》这样的不朽之作,只有不断地读,经常地读,才能自然而然地熟悉它,了解它,然后,再读,而且多读,积累到一定程度,可能有更深入的体味,也许对于自己的写作有所助益。
中国有句俗话,叫做:“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这是很有道理的。有志文学的年轻朋友,不妨这样试试。
不管如何,《红楼梦》这部不朽之作,是值得每个人认真一读的。这部书的伟大之处,便是你投入多少功夫,也必将获得多少教益,不会落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