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不得哪位诗人写过的了,最好不要回忆,最好把过去忘记。
但人的记忆力也真是没有办法,你越不想回过头重看一眼的往事(当然是不愉快的),只要稍稍有一点触动,思绪便会呼地一下涌过来,不管多少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旧帐,准会一丝不漏地让你再不愉快重复一次。
因此,我想这位诗人,在不要回忆、努力忘记的后面,至少还应补上一句,那就是最好不要再触及。也许,我们便可在一种麻木中,把过去忘却。
这番感慨来自一封最近在刊物上发表的私人之间的通信,一封不是很客气的摆出前辈架子训斥后来人的信。信不长,三五百字,一派挖苦之言,让人看不到长者应有的宽厚之心,于是我想起我的一篇小说《改选》问世时的情景。那是一九五七年,所谓的多事之秋,这当然也属忘却之列的事物了。
如果说在这块文坛上,写作品的人是没有什么“起子”的话,那么评作品的人,则尤其没有什么“起子”。我有一次在成都一间不起眼的剧场里,看不起眼的外县川剧团演《白蛇传》,很惊讶那个扮演青蛇的角色“变脸”之快。“变脸”是川剧的一项高超技艺,令人折服;似乎在全国各剧种中,川剧《白蛇传》里这个青蛇不是女性,而是男性,也属独一无二。这恐怕很教那些“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的评论家们,十分地沮丧和泄气的。
在戏台上变脸,是一种艺术,在生活中变脸,当然也是一种艺术。历年来,我看到圈子里的这类评作品的人变脸者颇众,不绝如缕。其变脸速度真是“说时迟,那时快”,迅雷不及掩耳的。天还没有阴,他就先下起雨来;风起青萍之末,未成气候,连树梢尚纹丝不动,我有幸认识的这些明公,就率先的来不及地转向,把脖子扭得跟《封神榜》里的申公豹似的。
五七年则更是义正辞严,大张挞伐,那么多的人恶狠狠地扑过来就不用说了。细想起来,也不必太往心里去,这就好象生物链,一环套一环,相生相克,命里注定。毛泽东诗云:“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对这些有“奋起癖”的评论家们,你不让他舞刀弄棒,干什么去呢?何况那时不怎么作兴搓麻将,三五八块,四圈下来,一张两张的输赢,也就没什么闲心去批这批那了。我不知道这两年文学批评的不景气,是否与麻将的勃起有些什么关联?
令我最费解的,在一九五七年痛批《改选》的衮衮诸公中,居然有一位大作家,老作家,获得过外国文学奖的著名作家,表演十分卖力。在一家大报上著文痛斥年纪只有他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的我这个当时的小青年,所写出的第一篇小说,恨不能置我于死地的咬牙切齿,和那份谁知是真是假的狠绝之情,字里行间,溢于言表,真让人骇怕。
很滑稽的,是不是?这种大名家的小人之心。更遗憾的,直到现在,有些前辈,也难能免俗。对年青人一脸铁青,两眼冰冷,怎么也不中他老人家的意。
我认为评论家看作品,和作家看作品,不完全是一回事儿。前者多少有点像十字坡开黑店的母夜叉孙二娘,对进到她店里的过往客商,一眼看过去,是估量这个该死的家伙,哪一块肥,可以剁馅,哪一块瘦,可以切成臊子,先把来人给支解得七零八碎。后者则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求一个统体的感觉。也就足矣,好与不好,那是天定的,无论评论家怎样起哄架秧子,该好,坏不了,该坏,好不了。我相信作家看作家,因为创作的甘苦体会是相通的,也更能理解一些。
谁知这位当时的文学前辈,弄不懂他为什么如此气势汹汹?你是写小说的,对一个文学青年,正在蹒跚学步阶段,所写的小说,多扶持一点,多提携一点,别人棍子劈过来时,你用胳膊肘搪一下,岂不更好?你没有必要当这种义勇军,往死里收拾。你先给定了性,说是敌我矛盾,乖乖,这一句话,断头台离我就不远了。难道你不了解小说么?即使写得十二万分的糟糕,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说实在的,十一亿人口中,有多少识字的?识字的人中,有多少看书看报的?在看书看报的人中,有多少人爱好文学的?即使爱好文学的,又有多少人读小说?
文学的功能,好象连阿斯匹林也顶不上的,那白药片能退烧,小说能有这大作用吗?所以这位前辈,打两下屁股,也就该拉倒的,干吗非把刀搁我脖子上呢?
若从文学兴旺的角度看,也该宽厚为怀。农村过年贴春联,总爱在大门口写上“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十个字。厚道,是中国人的良善传统。一个家族,姑且文学也算一族的话,怎么说人多些,总比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强些。如果为了自己在文坛永领风骚,将一切后来人都斩尽杀绝,扫荡干净,就剩下几位迎风掉泪,气管有痰,行动不便,下楼腿颤的老绝户,像松、竹、梅岁寒三友,在肃杀凋零的冬日里,不觉得孤单么?
日新月异,时过境迁,时代潮流总是不停地变化着向前。李白有“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感慨,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时光不会为谁停驻下来。现在几乎没有一个老爷儿们,在脑后拖一条辫子了;长袍马褂,翎子顶戴,八股文章,三跪九拜,再也不会有市场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追求,爱好,志趣,和他们的价值观,甚至十年前和今天也有不同。记得在根据地的时候,一位农村姑娘把一双亲手纳的密密实实的布鞋,塞进你的背包里,那份情意能保留到这双鞋穿烂,也不能淡忘。可如今,坐在夏利车里傍靠着大款的小姐,不但不会给你一针一线地纳千层底,还要你把车开到什么燕莎商城,去为她买意大利进口鞋。可谁也不能由此断定那位村姑是天使,这位小姐是魔鬼,在爱的天平上,也许并分不出高低的。或许这一位的开朗,胜过那一位的含蓄,更富于时代气息呢!
文学也同样如此,其活力本来就在于变通。只照一个方子抓药,会吃死人的。因此,那种对于在变化中的文学现实,所发出的酸溜溜的指责,冷嘲热讽的挑剔,乃至谁晓得是真是假的清高,便认为自己有一份对世俗的审判权,关在自己的公馆里当文学长老;相信一张两指宽的手谕,几句别人也未必不会说的挖苦话,后辈们必须立刻战战兢兢,诚惶诚恐,这当然是一种错位的找不到感觉的感觉。
一九九○年意大利世界杯足球赛期间,前球王贝利就对来参赛的巴西国脚们,经常发表议论,也很影响舆论。终究是作过球王的人,谁也不能不当回事。但无论如何,他踢球的黄金年代已成过去,他那些主意,建议,高见,特别是事后诸葛之类,自然是不合时宜的。足球运动在进展,足球打法,更是变化多端。这些终日在球员耳边响着劝喻、指导、责难,免不了还要指手划脚,于是把队员惹烦了,他们冲这位球王吼了。
“要么回家,要么闭上你的嘴!”
初初,我感到他们对球王也太失敬了,继而一想,你贝利也不下场,坐在主席台上,反正说话不嫌腰疼,可这些球员们被他的这些絮絮叨叨,弄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攻也不是,防也不是,踢也不是,不踢也不是,于是我也能谅解这班队员们的不礼貌了。
否则,要不让他们吼出来的话,很可能一个个要得气闷心的。
1992.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