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张贤亮在我这儿聊天。他说,“一个作家能写多少作品,是天数。”
我说:“你别扯了!”
此公好发玄论,喜作惊人语,姑且不必过于率直地相信。但他的话却道明一件事实,那就是说,每个从事写作的人,某种程度上有点类似一辆私家汽车,超过若干万公里的行程以后,机器磨耗得差不多了,便要报废的了。我这个譬喻未必恰当,但作家产品的数量和质量,取决于作家本人的能力,大抵是不错的。
所以,同是作家,写多写少,写好写坏,写的年头长年头短,是无法一概而论的。这就好比同是汽车,质量却不尽相同一样,有的是名厂名牌,可能耐用一点寿命就长一点。前些天,法国举办过从巴黎到嘎纳的一次老爷车拉力赛,那些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老掉牙的车子,还能一展雄风的。但有的车是野鸡厂子,撒烂污的产品,由于一是需要,二是便宜,三是赶上没有好车,居然也行销一时。可这种车,本来先天不足,再加上后天失调,动不动就要抛锚,隔三差五就要修理,最后终于趴窝不起。应着是汽车的名,可银样蜡枪头,只是一个六十斤面做的寿桃,废物点心罢了。
作家也如此,有的人,活到老,写到老,而且写得好,令人赞叹不已。有的人,就是那种廉价汽车了,本来写得就不怎么样,自然写写也就写不下去了。其实,这很正常,“投笔从戎”,古已有之,“弃文经商”,更是时尚,及早转产,别谋生路,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不,“作家”这两个字的头衔,确实有点迷惑力,死也要顶着的。有些人生怕人家说他“江郎才尽”,还要瘦驴拉硬屎往外挤,脸都憋得通红,大肠头都挤出来了,也无非是些臭不可闻的东西。最后落下一个脱肛的毛病,读者仍是光知道他(她)的名字,而不知他(她)曾经写过些什么,甚至连他(她)的名字也很茫然。
这当然很悲哀,于是,“斯人独憔悴”,有什么办法,纯属自寻烦恼。这样,虚荣心加上嫉妒心,就得了所谓的“作家更年期综合反应症”了。此病的最大特点,就是折腾。越折腾得四邻不安,他或她的心境才好过些。如果斯人再有点儿野心,歹心之类,犬牙特别发达,总想咬谁一口的话,莫过于当作家官,最能达到折腾的目的了。
写作,作为一门手艺,和木匠、瓦工那些劳动人民是一样的,干得动就干,干不动了就不干。很少见到这些蓝领阶层的人,放下斧头、瓦刀以后,一定要在木匠协会、瓦匠协会当什么第一书记、常务理事的。作家就不然了,尤其这些不写东西的作家,正如演完了戏,不肯卸装的演员,还要跑到观众席里招摇过世似的,继续折腾,实在是影响生产的。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的《鸽异》篇里,就讲到齐鲁养鸽之家,畜一种叫作“夜游”的鸽,“夜置群中使惊诸鸽,可以免痹股之病。”但作家以静心创作为宜,身边老有这么几只夜游鸟,跳来跳去,聒噪不已,也是倒胃口的。
老有所养,是中国人的优良传统。对患有“作家更年期综合症”者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精神,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更重要的是为了安定团结,在未来的体制改革中,对这批过去好好赖赖写过,现在赖赖好好写不出的作家,应该体现一种关心爱护的政策,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方能达到繁荣文艺之目的。
首先,必须先做到组织落实,这是咱们中国人办事的规矩,因此拟成立钻石级、黄金级、白银级三个层次的荣誉作家委员会,将这批搁笔的作家组织起来。以四十年代以前(含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和五十年代以后(含文革时期)的年序差别,来分级编组。并请时装设计师制作镶宝石、金叶、银片的专门礼服,在着装上体现出荣耀感、责任感。
其次要政策落实,福利落实,一句话,高调要唱,实惠要拿,所以便有各项具体措施,体现出敬仰和关怀,初步设想如下:
凡属钻石级者,每年授勋一次,每季获奖一次,每月桑那浴一次(不出虚汗者可再增一至两次),每周上主席台“光辉灿烂”一次;
黄金级者,每年翻版旧作一次,每季开作品颂扬会一次,每月肥牛火锅一次(胃纳较佳者可多吃,次数不限,唯不许另外揣走茅台),每周见诸报端“发扬光大”一次;
白银级作家人数不多,一切待遇均相等于黄金级,稍有不同之处,考虑到这些人的时代特征,应该每周作追思礼拜,怀念文革,同时演样板戏或唱语录歌,以期“鸳梦重温”当年的主旋律一次。
如是,众位挂笔作家,必然出现一个其乐也融融的局面,心满意足,兴高彩烈,这些人恐怕就懒得折腾了,那该多好?
我盼望着。
1992.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