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皇城后燕王单骑离开,约好午时在金陵城内最气派的酒楼醉月轩相见,把我们丢给了宁王,分明是不想让我们知道他去做什么。
宁王见燕王走远,对我笑道:“四哥肯带你们出来,你该感谢我吧?”
我忙说道:“谢谢宁王殿下。”
宁王对我说:“你们想去什么地方看看,我都可以带你们去。”
我还没开口,香云眨了下眼睛说:“小姐好像说过秦淮河……”我截断她的话头说:“不要胡说。”
宁王已经听见了,大笑说道:“你居然对那里有兴趣?实在是出乎我意料!不过晚上才能在游船上听曲子,现在可是看不到什么。”
我红着脸说:“其实不是……”
宁王已经策马前行,说道:“有什么要紧的,我们此时就去。”
我们顺着秦淮河边的一条平坦河道而行,秦淮河两岸宁静得看不出半点香艳的痕迹,临江有一座竹楼,三面环竹,一面滨水,碧绿修竹陪衬着水天一色,让人只觉心旷神怡。
那竹楼似乎是个很清雅的地方,宁王在竹楼前驻马,对我们说道:“下来吧,这里的小点心都很好吃,你们来尝尝。”
出皇城的时候没有带随从,我们三人坐在竹楼中一边品茶,一边吃着美味可口的小点心火腿干丝、小笼汤包、豆腐脑,欣赏明媚阳光照耀下的十里秦淮那静静流淌的河水和两岸风光,只觉得赏心悦目。
夜夜笙歌、衣香鬓影才是花丛的本色,缺少了投怀送抱的多情花魁,不会有太多男人愿意鉴赏丽日秦淮,宁王似乎是个例外。
我们坐在临窗的位置往外看,突然间香云轻轻碰了我衣袖一下,我刚才看见一道淡淡的青色流光,难道这就是唐门联络的暗号?唐茹就在城中,那代表着秦王已至金陵。唐茹就在附近,那联络的暗号代表着某种含义,她一定想出去看看。
我会意对她说:“你去吧,速去速回。”香云甜甜一笑,马上走了出去。
宁王看见我们的小动作,觉得很奇怪,问道:“你是要买什么东西?王府里还缺备用之物吗?”
我眨眨眼说:“女孩子用的东西。”
他果然就不问了。
我吃完手里的最后一口栗子糕,抬头就看到宁王注视我的目光,他居然很认真的在看我吃点心。
宁王笑着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女孩子像你这样吃点心的。”
我十分窘迫,本来很想学着做一个遵守明代规矩的大家闺秀,但是举手投足间的小动作出卖了我,给宁王看出了破绽,红着脸垂下头说:“我知道我自己不够端庄,请殿下不要再笑我了。”
宁王放下手里碧绿色的茶杯,很认真的说:“我没有笑你的意思,你吃东西的样子很好看。”
记得曾经有人说过,连吃饭的样子都美的女孩子,没有什么时候是不美的。宁王居然觉得我吃东西的样子好看。
接下来,他做的事情更让我吃惊。
他本来坐在我对面,这时候居然站起身来,用手轻轻去拭我嘴角的糕点屑,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他笑着说:“你若是吃完了,我就带你四处走走看看。”
他离开窗边走出了竹楼,我只好跟着他出去,他刚才的举动本来是很逾矩的,他却那样坦然自若,这个人真的很让人猜不透。虽然时时可见他明朗的笑容,但我总觉得他并不开心,或许和早逝的宁王妃有关。
史载宁王妃胡凝香是丞相胡惟庸的女儿,三年前嫁给十七岁的宁王,不到一年就薨逝了,宁王两年都没有续娶新王妃,宁王眉宇间那丝淡淡的忧郁或许正是因此而生。
洪武十六年,丞相胡惟庸依仗自己是开国元勋,独揽朝政大权,行事专横霸道。洪武二十三年正月,有人上书告胡惟庸专权擅政、结党营私、骄横跋扈、意图谋反,朱元璋以“枉法诬贤”、“蠹害政治”等罪名将胡惟庸处死,拘禁了所有与胡惟庸来往密切的官员,命令锦衣卫彻查胡惟庸谋反一案。胡惟庸的谋反罪状陆续被揭发,朱元璋株连杀戮者达三万余人,作《昭示奸党录》布告天下,“胡党”受株连至死或已死而追夺爵除的开国功臣有李善长、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永嘉侯朱亮祖、靖宁侯叶踦等一公二十一侯。
没有锦衣卫办不了案件和查不出的阴谋,朱元璋要的只是一个屠杀的理由。胡惟庸的掌上明珠、新嫁的宁王妃,或许正是无法承受抄家灭族之痛而香消玉殒。宁王妃的逝去深深伤害了年轻的宁王,但是并没有伤害到举起屠刀的那个皇帝,那个年轻时候曾经与胡惟庸义结金兰称兄道弟的朱元璋。
胡惟庸不是第一个被朱元璋处决的开国功臣,也不是最后一个,很快就会有人步他的后尘,这个人就是太子侧妃江绮怀的舅父蓝玉。想到太子我心里开始吃惊,今天已经是四月初三了,洪武二十五年四月初四,太子朱标大限将至。
我默默跟在宁王身后沿着河道漫步,河水里游过一群白色的鸳鸯,它们有着洁白的羽毛,红红的长啄,河边浣衣的少女轻轻捶着木桶里拿出的衣裳,还能依稀听见买卖人的吆喝声。
这情景质朴自然得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渡过的暑假生活,想起爸爸妈妈,想起顾翌凡,心里有些淡淡的惆怅。
宁王忽然回过头,对我说:“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眨眨眼睛说:“殿下也没有跟我说话,如果没人理我怎么办?”
宁王又笑了,说:“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说话,不会没人理你的。”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听见有人说道:“宁王殿下好兴致,这么早来到秦淮河岸边看风景,还有佳人相伴,实在是让人羡慕!”此人明知宁王是皇子,说话却毫不顾忌,口气亲密,来头似乎不小。
来的人还不止一个。
说话的那名男子年约二十出头,身穿青色秋千纹的锦袍,外罩同色青色纱衣,他的面容初跃入眼目时让人感觉温文尔雅,但是那窄细的长腰间悬挂的鲨皮吞金剑鞘包裹的宝剑却透出丝丝寒焰。
他身旁的三名男子与他年纪相仿,都不象是普通人物,一位浓眉虎目、肩宽臂长,胸阔腿壮、身躯魁伟,却拥有一张肤色白皙的脸庞;一位宽额高颧,身材修颀,有着薄如刀削的嘴唇;另一位面容俊秀无瑕,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如同美玉雕成挺直无比的鼻梁。这四名男子看起来都是威武而不失斯文,俊美中带着煞气。
宁王笑道:“李景隆、常茂、蓝炎、徐辉祖,原来是你们。”
那青衣男子正是曹国公李文忠的长子李景隆,他的祖母是朱元璋的亲姐姐,李文忠曾被朱元璋收为义子,李景隆地位相当于皇孙,宁王是他的小皇叔。
鄂国公常遇春的长子常茂,凉国公蓝玉的三子蓝炎,都是功臣之后。最后那名俊秀美貌的公子,正是燕王妃的亲弟弟、信国公徐达次子徐辉祖,他的面貌和徐妙锦颇有几分相似,看来燕王妃也一定是大美人。
这四人曾经并称“金陵四公子”。他们都是在绮罗丛中长大、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身后都有着辉煌的家族背景和跟随朱元璋辗战南北劳苦功高的国公父亲,不用费心去争取什么,已经有世袭的爵位在等待着他们,他们的地位虽然不如皇子和亲王那么高贵显赫,但是皇城外的他们更加自由,更能尽情享受生活。
或许私心里,那些皇子中还有人羡慕过他们。皇宫里处处都是阴谋与斗争,单纯的皇子迟早会被人暗算,所以晋王和燕王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李景隆的闪亮双眸向我的脸上扫视过来,收回目光对宁王说笑道:“秦淮河水并不好看,殿下早起恐怕只为看佳人。”
宁王并不解释,笑道:“我还有佳人可看,你们清早来此,不知又是为什么?”
徐辉祖插嘴说道:“殿下不妨猜猜看?”
宁王说:“你们四个凑在一起,除了谈谈风月,耍耍大刀,还能做什么正事!”
李景隆回头看看那几个公子,摇头叹息道:“早就跟你们说过还是多做些‘正事’,如今这不务正业的名声都传到大宁了,我们还是趁早各自回家去的好。”
常茂毫不谦逊道:“若是吟诗作对也算是不务正业,恐怕金陵城中尽是我等之人。”
宁王有些诧异:“原来你们是在此聚会舞文弄墨来着,难得难得!我今天是要大开眼界了。”
明初才子喜欢以文会友,联诗作赋,史载李景隆自幼博览群书,文武全才,他对这个有兴趣并不让我觉得意外,但是我没想到象常茂蓝炎他们这些武将的儿子也喜欢玩这个。
我跟着他们到了一座小亭之中,那些仆从早已将笔墨纸砚,锦毡茶水等物预备好。
李景隆举笔一挥而就,上联已出:“烈火煎茶,茶滚釜中喧雀舌。”然后对宁王说:“恭请殿下赐下联。”
宁王似乎并不擅长此道,坐在那里沉思良久,我只觉得平淡无奇,我原来看过不少明代对联佳句,这下联我知道,见宁王为难就轻声提醒他说:“清泉濯笋,笋沉涧底走龙孙。”
宁王大笑说道:“好句好句!”
李景隆又向我望来,说道:“殿下身旁有高人襄助,恕我冒昧向姑娘讨教几句了。”
宁王见李景隆盯住我,恐我当场对不上来难堪,忙阻止道:“我看不必了。”
我知道李景隆冲着我来了,也不怕他,对他说:“请公子赐教!”
李景隆接下来出的这些对子也还真是巧,句句我都知道下文,原来在W大图书馆那些闲书还真是没白看。李景隆笔走龙蛇所出上联是:“山径晓行,岚气似烟,烟似雾。”
我练过柳体书法,一手毛笔字也算过得去,提笔就写:“江楼夜坐,月光如水,水如天。”
他眼中已有惊奇之意,出手更快:“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我回应的是:“迷途逝远,返回达道游逍遥。”
他再下笔时,居然又看了我一眼,写道:“暑鼠凉梁,笔壁描猫惊暑鼠。”我暗笑,越是名对我记得越清楚,再写:“饥鸡拾食,童桶翻饭喜饥鸡。”
“日照纱窗,莺蝶飞来,映出芙蓉牡丹。”
“雪落板桥,鸡犬行过,踏成竹叶梅花。”
“一心守道道无穷,穷中有乐。”
“万事随缘缘有份,份外无求。”
只见李景隆掷笔说道:“姑娘高才,在下甘拜下风,请问姑娘师从何人?”面上那高傲之态已全然不见。
自恃才高八斗的李景隆竟然变得服服帖帖,我觉得十分好玩,对他说:“我不过是蜀中平凡女子,只认识几个字而已,承公子相让了。”
宁王早已击掌赞道:“精彩精彩!李景隆你今天可算是遇到对手了。”
李景隆微笑说道:“能够棋逢对手,也是人生大幸。”他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风头被挫,似乎还很高兴。
此时香云已经回来在亭外远远相候,宁王起身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与四哥有约,先走一步。”
他们恭送宁王出亭时,我无意中看了李景隆一眼,只见他一双清目依然望着我,明知道我发觉他在看我,也毫无回避之意。徐辉祖走近他身旁低声耳语了一句话,我隐约听见他说道:“有什么可惜的?”
我们来到醉月轩前,红日当空,恰好正是午时,宁王先我们下马,我和香云落在他后面。香云拉住我衣袖,低声说道:“堡主易容在此。”
她刚才一定是见到了唐茹,并且会将我们在金陵所经历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他,燕王和宁王就在我身旁,唐茹易容改扮来到醉月轩,若要见我,恐怕还要费些周折。我正要和她一起进去,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身影,头戴斗笠黑纱垂面从醉月轩旁边小门出来,我心中疑惑,示意香云去看,她眼中立刻显现出惊疑之色,说了两个字“灵岩……”
他正是我和香云扮作姐妹前往灵岩山寻访红玉蟾蜍踪迹之时在中途拦截我们的人,我和香云的眼睛不会同时看错。他应该是盗贼同党,燕王不是已经将那些盗贼都尽数诛杀了吗?怎么会漏掉了他?他又怎么会出现在燕王等我们的地方?
我可以肯定晋王此前的种种猜测并没有错。
只有一种可能。盗取红玉蟾蜍的幕后指使者正是燕王。
明代人迷信天命所归,皇帝王子也都不例外,燕王将那红玉蟾蜍盗来,一是相信拥有它就会拥有天下;二是神不知鬼不觉盗取此物,朱元璋若是追查下来,万不得已之时,还可以将它献出以获父亲褒奖。
燕王没想到朱元璋没有派出锦衣卫调查此事,却是委派给了晋王,于是顺水推舟,正好当着晋王的面把这事情办得干脆利落,显示自己比晋王能干,晋王却因此看出了破绽。如果不是我和香云对那拦截我们的蒙面男子身影记忆深刻,今天又恰好在这里巧遇上他,我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此事确实系燕王所为。
竟然真的是燕王。
我和香云进了醉月轩时,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醉月轩的雅间并没有完全隔断,中间都是薄薄的纸扇屏风,上面绘着大幅的泼墨山水,气势磅礴。燕王正立于窗前等候我们,窗外就是莫愁湖,湖面吹来的清风隐隐带着春天温暖的气息,他那挺拔的身姿如同临风玉树,周身不带半点肃杀之气。
偏偏就是他,盗取父亲心爱之物,欺骗兄弟,还杀死了几乎所有本是为他卖命的人。
燕王见到我们进来,转身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杯,并没有特别看我。
香云拉着我走到桌前,宁王已经坐下了,他抬头见我仍在怔怔看着燕王,笑道:“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不过半日不见而已,还怕四哥丢了不成?”
我这才发觉尴尬,却没有心情回答宁王,默默坐在桌旁。
燕王饮了一口茶水后,似乎看出了我情绪不对,问道:“这是怎么了?出来逛还逛得不开心了?”
宁王笑道:“今天她倒没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还大大出了回风头。我们在秦淮河边恰好遇见了李景隆他们几个联诗对句,她一开口,李景隆都才尽了,还没盖过她。”
燕王面上浮现淡淡的笑意,说道:“既然如此,怎么还是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若是不喜欢这里,我们就换个地方去。”话音一落他就站起身来,似乎准备离开醉月轩。
我不能不说话了,香云已经告知唐茹在此等候,连忙说:“不用换,就这里很好了。”
桌上的菜式都是色香味俱全,我心中有事,一面想着唐茹就在醉月轩中,一面想无论如何都要设法逃离这些皇子身边,一顿饭吃得心神不定,毫无胃口。吃完饭后,燕王和宁王已经准备带我们离开,我实在不想同他们一起再回到皇城里面去,但是还没有看到唐茹的影子,心里开始暗暗着急。
我慢吞吞走出醉月轩的大门时,一名绿衣少女匆匆而进,正好撞到我,我没什么事,她自己却跌倒在地,轻声呼痛。我急忙蹲下去扶她,一看到她的眼睛和那熟悉的身形,我忍不住想笑出来,这腰肢纤细的长身少女正是唐茹,只不过加了一张面若桃花的人皮面具而已。
我问他说:“姐姐伤了哪里?”
他答道:“恐是扭伤了脚……妹妹可能将我扶到楼上去么?”他这要求并不过分,燕王和宁王见一个娇滴滴的少女恳求我扶她几步,也不以为意,都在门前等候。
我和香云扶着他就到了楼上。
我急问道:“哥哥!你可有法子带我离开皇城么?晋王他要我跟随燕王……”
唐茹目光闪烁,说道:“你不要急,再忍耐几天,我一定送你回蜀中去。”
我见他十分肯定,心里又放心了些,说道:“太子被投毒,锦衣卫已经在怀疑唐门了。”
唐茹似乎并不意外,说道:“他们怀疑的也并不只是唐门,我已经助秦王查出投毒之人,秦王此刻已经进皇宫复命去了。”
看来太子之死确实大有蹊跷,我听说对太子投毒之人已经查出,忙问道:“是谁?”
唐茹说:“你不必问是谁,无论这两天发生什么变故都不要管,先暂且跟着燕王。”
我不敢逗留太久,急忙同香云出门,燕王将我掠上他的马背,对我说道:“既然出来了,我再带你四处走走。”
宁王见此情景,笑道:“四哥请自便,我先回去了。”香云似乎很放心我跟着燕王,自己上马跟随宁王而去。
燕王带着我策马到了莫愁湖东岸。
莫愁湖素有“金陵第一名胜”之美称,是这六朝古都中的一颗明珠,长江自西向东沿着南京城侧流过,与东来的秦淮河之水在这里交融汇合,逐渐淤积成一片片九曲回转的沙滩。相传南齐时洛阳少女莫愁因家穷,远嫁江东富户卢家,移居南京石城湖滨,莫愁端庄贤惠,聪颖孝顺,助人为乐,仁慈善良,后人为纪念她,将石城湖改名“莫愁湖”。
燕王携着我的手站在湖岸边,春日的莫愁湖水平如镜、波光潋滟,两侧苍翠的青山松柏和蓝天白云倒影在湖中,一分园林三分水,恍若人间仙境。
他问道:“告诉我,今天为什么不开心?”
我说道:“我没有不开心。”
他凝视我,抚摸着我头发说道:“还说没有?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闷在心里?我要你跟着我的每一天都过得快乐,不要看到你这样子,更不要看到你哭。”
如果我不知道历史上的明成祖是怎样的人,如果我不知道燕王做过些什么事情,或许我心里会有一丝感动。但是我此刻实在没有心思去接受他的感情,没有任何男人能够取代我心中的顾翌凡。
他痴痴看了我半晌,抱着我并肩躺在沙滩上,和煦的春风柔柔吹拂过我的脸颊,他的手尽情抚摸我光洁柔滑的脸颊,说道:“小野猫,你什么时候能变得乖一点?”
我捉住他的手,说道:“你不怕我手指甲有毒吗?”
他泛起一丝笑容说道:“我说过不会再让你有机会的,你不妨试试看。”
他低头吻住我,手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在我衣衫内抚触,我隐隐感觉到不妙,,毫不犹豫用左手抓向他的后颈。本来还是全副心思放在我身上的燕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沉声说道:“你是来真的吗?真想要毒死我?”
我盯着他,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对我?”
他淡紫的双眸变得幽深,说道:“我若不是喜欢你,在乎你,怎么会对你这样?你以为我缺女人用吗?”
我忍不住说道:“我知道你不缺,金陵都有好几个,更不用说燕王宫里了。”
他神色略有变化,说道:“你知道什么还是听说了什么?不管我曾经有过多少女人,你就是你,跟她们都没有任何关系。我对她们怎样,你也不必理会。”这就是他对女人的态度,全凭自己喜好,任何人都不能够干涉他的思想和行为,燕王妃不能,湖衣不能,连名分都没有的金疏雨和徐妙锦更加不能。
他或许可以强行夺走唐蕊的贞操,但是他别想得到我的真心依附与顺从,我宁可死,也决不会成为他那些女人中的一个。
我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也不想对他说什么,他看得出来我已经完全放弃了反抗。
我本来以为会有狂风暴雨袭来,周围却异常的安静。
我好奇睁开眼,发现那双紫眸正温柔的看着我,眼里已经没有情欲之火,平静得象莫愁湖的湖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燕王很认真的看着我,仿佛要把我的眼睛、鼻子、嘴巴都记住一样的看着我。
好久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除了顾翌凡之外,没有人用这样温柔的眼神认真的看着我,我的心象被一片羽毛轻轻拂动了一下。
他紧握住我的手,我手中钻戒镶嵌的钻石的硬度很大,他似乎被硌到了。
他举起我的手仔细端详那颗钻戒,明初女子戴镶嵌翡翠和宝石的戒指很多,但是这颗标准八心八箭的钻石只能是由现代精湛工艺雕琢而成,明初的中国工匠还达不到这样的技术水平,那晶亮夺目的光芒在阳光折射下,像照耀黑暗夜空的北极星一样璀璨。
他问道:“这是从哪里得来的?不似是国中之物,我在宫里也从来没有见过,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来过一个西洋传教士,手上也有类似的宝石。”
我不愿意他碰那枚钻戒,将手收回说道:“或许是来自西洋吧。”
他见我对它极其珍视呵护,说道:“你若是喜欢,我再送你一些。”
皇子就是皇子,他明明知道是外邦宝石,还准备送我“一些”,但是就算他能给我再大再多的钻石,也比不上顾翌凡给我的那一颗。
我对他说:“这个很难得的,有一颗就够了,你不用费心去找。”
他站起身来,向北边远眺,说道:“父皇万寿圣节一过,我们就回燕王宫去,我会给你一个风光的婚礼。”
虽然我不知道现在的北平是什么模样,但是我知道在北平的燕王宫里,有一个美丽贤惠能干的燕王妃,还有足够多的燕北佳丽在等候着他的宠幸。在燕北,燕王就是皇帝,他住的地方就是皇宫。北平就是元朝的大都,此时的燕王宫是由元朝的皇宫改建而成,其富丽堂皇可想而知。
我们回到燕王府,就有仆从前来回禀道:“晋王殿下相请殿下和唐姑娘过王府一叙。”
燕王淡淡说道:“我们换过衣服就去。”
燕王带着我出现在晋王府门前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来,无数只蜻蜓来回起落,缓缓飞翔,今晚一定会有暴风雨,这带着些清冷的微风正是风雨的前兆。柔和的晚风吹来,扬起我身上的绸子披风和乌黑秀发,燕王伸手拢了一下我的发丝,面带微笑却不发一言,与我并肩进府。
刚进府门,铃儿这娇俏可人的丫鬟就笑迎出来,盈盈行礼说道:“奴婢见过燕王殿下和唐姑娘,诸位殿下都已在迎香阁相候。”
燕王对晋王府并不陌生,往前而行,铃儿和我落在后面。
夜幕低垂,晋王府中楼台亭榭,翠翘曲琼,迎香阁建在一个小湖池之上,远远望见阁中灯火通明,悬挂着各式彩色宫灯。更令人眼花缭乱的是周围水面之上,浮着一盏盏荷花状的彩色花瓣灯,上下通明,晶莹透澈,宛若一串五彩天星,光彩璀燦,映得湖水云霓般呈现出一片奇光异彩,水底锦鲤觅光而逐,美若迷离幻境。
我看到这巧费心思营造而成的情境,暗想晋王竟是如此雅致之人,不由赞叹道:“那水灯好美!”
铃儿笑道:“那都是彩荷姑娘精心所制,晋王殿下喜欢得不得了,只要王府中晚上宴客,殿下就命人点上,来见的客人没有不夸赞的。”她恐怕我不知彩荷是谁,又接着说道:“彩荷姑娘原本是太原府赏荷居的花魁,去年嫁入王府,此次来京也跟着殿下一起来了。”
我早已料知这些皇子个个都有些风流韵事,晋王贪恋花魁并不让我觉得意外,我反而有些好奇,很想见到那个心思灵巧的彩荷。
我问铃儿道:“那彩荷姑娘今晚可在水阁中?”
铃儿抿嘴偷笑道:“她若此时不在水阁中,晋王殿下还带她来做什么?姐姐有所不知,每次各地的王爷殿下们进京来觐见,都要比上一比的。”
我好奇问道:“他们比什么?”
铃儿笑道:“还能比什么?自然是比谁的属地美人多!”
这些皇子们分封全国各地,南国金粉,北地胭脂,神州大地尽多娇娆,他们居然在美女上暗中较劲,看谁的属地的佳人更美,难怪燕王要我换衣服才过来,看来他是将我拿来作比赛的筹码了。
这些皇子们真是有够无聊,一场高标准的选美比赛即将拉开序幕,东西南北的藩王美女齐集晋王府,今晚这水阁中估计有热闹可看了。
我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燕王神情严肃,回头说道:“什么事情笑成这样?要玩我们回家去再玩,二哥三哥都在此,不可造次。”
我差点忘记了燕王朱棣的本性,他在父亲兄弟面前极其维护自己形象,我不能有失体统,清了下嗓子,端正仪态,规规矩矩跟在燕王身后进了迎香阁。
阁中有很多很多的皇子,清一色的标准服饰,都很年轻都很帅气,几乎每位皇子身边都有一位美人。
那些美人让我眼睛都花了,仿佛央视超模大赛的总决赛选手全部穿上了古装来到了明代,一个个美丽多姿百媚千娇,我不由慨叹自己以前真是井底之蛙。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们,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燕王和我的身上。
燕王十分谦恭,对端坐在上首左右雕花龙凤椅上的秦王和晋王打过招呼,走到水阁中右侧第一张空置的玉案前。看来这些皇子非常明白长幼有序的道理,除了秦王和晋王,燕王在诸皇子中就是最年长的,那个位置他不来绝对没人敢坐。
我站在燕王身旁,他伸手去解开我肩上所披的绸缎披风的飘带,看我的眼神说不出的温柔和沉醉,仿佛世间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他去关心和过问。燕王就算有些喜欢我,也还不至于对我痴迷成这样。即使是在和我单独相处时他都不曾这样看过我,现在在他这些兄弟们面前作出这副模样,分明是故意的。
晋王毫无疑问是燕王设定的忠实观众之一。
披风被丫鬟接过收起,我身上穿的衣服和发饰全部显露出来,既然是选美,燕王带我来,又要给诸位皇子看,他选的衣服当然不差。
燕王今晚要我穿的正是一袭改良的唐装,创意可谓独出心裁,明代服饰融汇了前朝唐宋服饰的精华,却又自成一体,却还没有流行“复古”的概念。
燕王朱棣是个有创意的人,已经拥有了超前的审美意识。
我穿着浅绿色的抹胸,粉红色的绸衣外罩绣着鲜花的粉色轻纱,腰间的绸带是大朵的牡丹,整个人就像春天里花间飘落的仙子,带着花草的清新气息。雪白的颈项裸露在外,丰胸细腰曲线窈窕,配上一张清水芙蓉的绝色容颜和一双顾盼生姿的明眸。
我可以感觉到水阁中几乎所有的男人那灼热而妒嫉的目光,这其中,有秦王、晋王、楚王,也有宁王,还有其他不认识的皇子。
惟一例外的是周王,他只瞟了我一眼,就与身旁的秦若兰说话去了。
我坐下后,燕王端起一盅“玫瑰露”,一手揽着我的纤腰,一手来喂我喝那香露,我本来不想理他,看到他袍袖遮掩后淡淡的紫眸中深沉的眼神,只好配合他一饮而尽。
燕王带笑放下琉璃盏,一只手依然拥住我。秦王身侧的美人正好斟了一杯酒递与他,秦王轻轻挥手,那美人会意,悄悄退了下。
秦王的眼光在我脸上梭巡,说道:“燕北竟有如此佳人,比四弟去年带来的苏州美人还要美上几分。”
燕王态度十分恭谨,说道:“她来自蜀中,并非是燕北人氏,承蒙三哥相赠与我,正要谢谢三哥。”
秦王“哦”了一声笑道:“原来如此,那十一弟这回可是吃亏了。”
晋王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左侧一名皇子早已笑道:“蜀中本多绝色美人,三哥每年都要到蜀中走走看看,机缘巧合之下总能搜罗到几个,我吃亏也不只是这一回了!”
听他说话口气,应该是藩治成都的十一皇子蜀王朱椿,蜀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身边美人,那少女年纪和我相仿,也是一样娇颜如花,初生婴儿一般柔润的雪白肌肤也不遑多让,蜀王此时心中得意之情早已溢于言表。
另外一名面容清秀的皇子站起身说道:“三哥怎能让十一哥专美于前?美人还是要色艺双绝才好,我们晋中绝色并不逊于蜀中,三哥何不让彩荷献舞一曲?”
“我们晋中”四字入耳,看来他就是藩治山西大同的十三皇子代王朱桂,他身边并没有美人相伴,传闻那代王妃徐家二小姐妙英厉害,代王被她辖制不敢娶妾纳宠并非虚言。代王不是强势之人,就藩山西大同,还要受制于晋王。
内有悍妻,外有严兄,燕王和代王本是连襟又是兄弟,境遇差别却判若云泥。代王如果明知自己没有得到皇位的可能,一定会选择依靠一个自己觉得最亲密最有希望成为皇帝的哥哥,至少可以保住一方属地,半隅称王。
代王选择的显然是晋王。
晋王已经不能不说话了,他温柔微笑,对怀中美人说道:“既然如此,彩荷你就舞一曲好了。”
我向他那边望去时,又看到顾翌凡那熟悉的笑容,他怀中抱着一个身着五彩纱衣的女子,巧笑嫣然,眉梢眼角流露出无限风情,眼神勾人魂魄。
我心中痛楚,不愿意再看他们,心底却在无声呼唤顾翌凡:你到底在哪里?你不是对我说过生生世世都要我做你的妻子吗?你不是说过要我永远都跟着你吗?既然晋王决不是你,那你在哪里?你可知道我在明代的孤单和寂寞?你可知道我在这群皇子中间徘徊的艰难?死并不难,难的是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活下去,我不会轻易放弃在明代找到你的希望,但是我到底要等多久才能找到你呢?
顾翌凡一定不会对他最爱的蕊蕊如此残忍,一定不会。
舞乐声起,彩荷的翩然舞姿宛若惊鸿,一排舞女手持荷花状的宫灯伴舞,美丽的彩荷不愧晋中花魁之名。身边的燕王仿佛没有看见我黯然低头,注视着那些舞姬。
我却感觉到有人在看我。
是谁?没有去看彩荷跳舞,却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轻轻扫视了一下场中,发现看我的是宁王,他看到了我刚才那一瞬间的失落与难过,眼神中带着担忧与疑惑,他以为我是心里还念着晋王,以为我是为了晋王喜欢彩荷而伤心,担心我在燕王身边的处境。
很快我就发现,不只他一个人象他这样以为,因为楚王也在看着我。
楚王的眼神传递的是另一种讯息,那是恍然大悟的表情,他一定想对我说:“原来如此,原来你心里那个人是三哥,我果然没猜错,四哥并不是你真心喜欢的人。”
秦王注目场中舞蹈。
晋王在微笑。
燕王面无表情。
一曲停歇,秦王说道:“好!”蜀王连忙跟着说道:“三哥的美人果然不同凡响,我自愧不如。”这两个人看起来是一路的。
秦王接着说:“三弟精于培育美人,如今除了十三弟之外,大家都接受过三弟馈赠,不如我来作媒,将彩荷给十三弟,三弟可舍得?”
这个秦王实在狡猾阴险,他明明知道晋王喜欢彩荷,却作出如此提议,诸王都有晋王赠的美人,晋王若不给,就是看不起代王,折损了代王的面子也就是折损晋王的面子,但是谁都知道代王不敢娶妾的真正原因是代王妃的管制。
晋王给不给,代王接受不接受,对他们而言是两难。
秦王一开口,蜀王马上附和说:“正是,连四哥都有了蜀中绝色,三哥不可厚此薄彼!”
他附和我倒不觉得奇怪,奇怪的是楚王和宁王的态度。
楚王是个很懂得作壁上观的人,他应该不会来搅这混水,此时却笑道:“二哥所言极是,有花堪折直须折,十三弟今天不可再推辞了。”
宁王也笑道:“确实是好事,向十三哥贺喜了。”
周王自己不说话,在看着燕王,等待燕王表态,代王妃也是燕王的小姨子,燕王应该知道代王的难处。
燕王看了彩荷一眼,说道:“三哥何不问问她自己愿意跟谁?”周王接着说道:“四哥所言极是,美人心本是勉强不来的。”
彩荷含情脉脉的眼神正注视着晋王,晋王的微笑已经消失不见,代王面露难色。彩荷的心明摆着是向着晋王,即使曾经做过青楼女子,嫁人后也不会愿意再被自己的夫君送给别人。
诸王都在看着晋王。
晋王面上又浮现微笑,说道:“我向来愿意为兄弟们玉成好事,二哥既有此意,十三弟你就收下好了。”
话一出口,彩荷美丽的脸上神情大变,代王也有些意外,但是她并没有反抗,乖乖走到代王面前,连一丝哀怨的神色都不敢表现出来。
秦王晋王发话,代王不要也得要。我暗自叹息,彩荷和我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晋王做这样的事情也一定不只两次,彩荷或许到今天才看清楚晋王的本性,即使是他最宠爱的美人,也及不上在兄弟面前的一点声名体面。
水阁中舞乐嘈杂,湖面荷花水灯赏心悦目,我走出阁外欣赏那无边美景时,晋王跟了出来,他离我只有一步之遥,但是我觉得这个人离我太远太远。
他轻声问我:“蕊蕊,事情办得如何了?”
我摇了摇头。
他眼中忽地掠过一丝奇异的神色,却说道:“没关系,你若是爱上了四弟,就安心跟着他,以后叫我一声三哥就是。”
不知道为什么,晋王温柔的语调让我觉得脊背上一阵阵发凉。他看起来宽厚温和,其实心肠比他的兄弟们都要狠得多,我并不怕燕王,却有些怕晋王,如果彩荷不是他的小妾,换成其他诸位皇子,都不会是现在这种结果。
我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就逃离他的身边,如果顾翌凡知道自己的前世居然是这么样一个人,一定会扼腕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