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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北燕南飞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五月下旬,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我数月来我一直深居简出,饮食行动都极度小心,腹中胎儿一天天平安长大。

清晨的轻风凉爽宜人,我穿着宽大的衣裙,坐在朝云殿的南窗下,逗弄着一对绿色的鹦鹉,一只鹦鹉尖叫着说:“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我仰头微笑道:“又骗人了,皇上在勤政殿上早朝,怎么会来这里?”那鹦鹉又叫着说:“燕王!燕王!”我的笑容立刻凝固了,急忙轻叱它道:“不许胡说啊。”绿毛鹦鹉果然不说话了,低头喝着水。

小胎儿似乎听见了鹦鹉的叫唤声和我的回答,轻轻动弹了一下,我抚摸着它踢动的位置,想像着它淘气的小模样,心中泛起淡淡的甜意。

没过一会儿,鹦鹉的叫声又传来了:“皇上驾到!”

我拿它没办法,笑嗔道:“别叫了,再骗人我就要拿走你的水槽了!”转过头,却看见朱允炆身着常服而来。

他看了看我,说道:“它这次没有骗你,是我。朝中这几天事情多,一直没来看望你,身子还好吗?”

我答道:“谢谢皇上关怀,一切都很好。”

朱允炆凝视我片刻,在庭中徘徊数步,似乎心事重重,叹息道:“我不知道还能保护你多久。三年来朝廷牺牲了百万兵马,竟然阻挡不住燕军南下,四叔的八十万大军就在城外,城中只剩下二十万御林军了,金陵很危险……朝臣纷纷上柬,劝我弃金陵前往湖广,占据江南之地,还有人劝我议和……”

他虽然闪烁其辞,我了解当时的历史情况,当时的情形局势对朝廷极其不利,前线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沿江的海船全都投降了燕军,镇守的将士多数不战而溃。

史载二月初十,副将盛庸取代李景隆为征燕主帅,燕军在夹河与盛庸开战。东昌之役燕军惨败,折损数名精锐,此时正欲复仇雪耻,士气高涨。盛庸不敌燕军勇猛之势,平安拥兵十万,迟迟不前往救援盛庸,明军大败退回德州。

三月初七,燕军在篙城大败副将吴杰,明军损失六万余人,军资器械均为燕军所获。

四月初一,山东战事告急,朱允炆再换定国公徐辉祖为主帅,驰援山东与铁铉合兵,却被朱能、宋贵率军截击,明军被迫返回,无一人到达济南。燕军迅速控制了山东,率师南进,转道安徽凤阳夺取灵壁。

五月十六,扬州都指挥使王礼、吴庸拱手归降,随后高邮、通州、泰州、江都全部归降。

五月十九,江南屏障全部被打破,燕王誓师说:“频年用兵,何时能止?今当临江一决,不复返顾!”

五月二十,燕军渡过长江天险,攻占镇江。

短短四个月,燕军出奇制胜、如有神助,他们一路畅通无阻逼近京师,很快就会顺江而下,进驻龙潭。

迫不得已之下,方孝儒提出了“坚壁清野”的方案,下令尽撤城外民舍,拆除屋宇、搬运物资,将不便搬运的砖瓦木料尽数焚烧,不给燕军留下任何可用的东西,同时派遣黄子澄、王叔英等人秘密出京招募援兵,修筑城墙固守金陵,以待援军。史载当时金陵城外大火连日不息,兵士民夫喊号之声不绝于耳。另一方面,方孝儒希望通过和谈推迟燕军的进攻,假装割地请和,拖延时间等待援兵。

我听见他提及“议和”二字,心中突然升起一线渺茫的希望,抬起头说:“此时此刻,皇上还愿意与燕王议和吗?”

他带着几分愁绪,凝望窗前翠竹,说道:“议和?他早已不甘心做一个北方的藩王了,他虽然是我的叔叔,却是全天下最狠心的叔叔!他要的本是我的皇位,除非我将玉玺交给他,否则他一定不会撤兵的。但是,皇爷爷将大明江山交给我,我怎能让给他?如果皇爷爷愿意选择他,当初就不会立我为太孙了。”

我说道:“皇上既然知道他不会同意议和,不如早作打算。”

他眼眸中透出异样的神色,说道:“你赞成我逃走吗?”

我说道:“千古艰难惟一死,生命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任何时候都不该轻易放弃。如果你连死都不畏惧,为什么不坚强活下去?九重殿阁、君临天下是一种人生;归隐松林、纵情山水也是一种人生,为什么不选择后者?”

他似乎有所触动,问道:“如果我带你离开皇宫,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我不敢面对他灼热逼视的眼神,低头说:“我现在这样子,恐怕会拖累你。”

过了半晌,我听见了他的一声叹息和低沉的话语:“我知道,你心里始终还牵挂着那孩子的父亲……”

我听他这样说,解释道:“我没有牵挂他。宫廷也好,民间也好,对我没有半点分别。”

一名内侍飞奔进入朝云殿,匆忙跪地叩首道:“启禀皇上,出事了!诸位大人散早朝后聚集在勤政殿前,御史魏冕、大理寺丞邹谨一起围攻扭打左都督徐增寿,骂他是叛国奸贼,请旨诛杀他!”

朱允炆略带不悦,问道:“勤政殿前如此作为,成何体统?方孝儒不在场吗?没人劝止他们吗?”

那内侍答道:“方大人最近身体染恙,刚下早朝就晕厥,被抬回家去了,并不在场。其他大人都……”我明白他想说什么,其他官员对燕王和徐增寿恨之入骨,见徐增寿挨打,心中只会觉得痛快,谁会去阻止?

朱允炆道:“宣魏冕、邹谨来奉先殿见朕!”

他又对我温和说道:“今天是我母后的忌辰……蕊蕊活着的时候,我们每年都去皇陵,你身子不方便,如果能走动走动,就陪我一起去奉先殿,拜一拜灵位,让母后护佑你安产吧。”

我想起常妃温和慈爱的面容,立刻点了点头。

我在奉先殿拜祭了常妃,朱允炆送我出殿上软舆时,只见两名中年官员跪在奉先殿前,犹带愤愤之色,泪流满面。

其中一名三品服色官员见他出殿来,大声哭禀道:“启奏皇上,罪臣邹谨知错了,只是徐增寿这奸贼勾结逆党,若不是他将城中布防泄露,燕贼怎敢轻易惊扰皇城?臣等今日非与他同归于尽不可!”

另一名官员以头碰地,额前鲜血淋漓,哭诉道:“罪臣魏冕恳请皇上,将这些奸党杀了!”

朱允炆站立了片刻,注目天边云霞,说道:“朕准奏。”

邹谨带着满腔悲愤,继续奏道:“皇亲国戚中尚有一人,其罪更当诛。叶贵妃之兄叶临风,为燕军提供军费所需、兵马粮草,请皇上下旨!”

魏冕痛哭流涕,一起说道:“请皇上下旨!”

我一直站在殿前不远处,见他们奏请朱允炆诛杀叶临风,心中一阵痛楚,向朱允炆看去。

突然之间,只听一名女子大声道:“不要!皇上,不要杀臣妾哥哥!”

叶逐月面色苍白,从另一乘软舆中疾步奔到朱允炆面前,跪在阶下,泪落如雨,哭道:“皇上若是要杀哥哥,请先赐臣妾一死!”

朱允炆对邹谨点头示意,扶起叶逐月,对她说道:“请贵妃体谅朕。”

叶逐月眸光幽幽转向身边镇守殿门的大石狮,摔开朱允炆,退后数步大叫道:“皇上既然如此薄情,执意要处死哥哥。臣妾今日就与皇上永别了!”

朱允炆见她似乎有自尽之念,急忙冲到她身旁,一把将她抱在怀中,说道:“你这又是何苦?”

叶逐月哭道:“臣妾无能,身为皇贵妃多年无所出,名份地位永远都不及皇后。皇上心中时时刻刻记挂着蕊妃,对庆熙郡主都比对臣妾好!若是连哥哥的性命都不能保住,臣妾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邹谨见此情景,恐怕朱允炆心软撤回旨意,忙道:“臣领旨!”

我眼见他要离开,急道:“叶大哥虽然有错,皇上既然能原谅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原谅他?请收回成命吧!”

叶逐月眼神立即向我看来,似乎震惊而且意外,说道:“你的孩子?原谅你的孩子?难道……”

我顾不得分辨,说道:“允炆哥哥,饶了叶大哥吧!”

朱允炆挺直的身影沐浴在晨曦中,对身边内侍说道:“传旨,赦免了他们死罪,将他们继续监禁在天牢吧!”

我松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心跳剧烈,不觉退后依靠着廊柱。

却不料叶逐月大笑出声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庆熙郡主,你的孩子根本不是皇上的骨肉,是那些叛贼的孽种!”

邹谨、魏冕并未走远,两人闻言大惊失色,魏冕向我看过来,说道:“皇上,贵妃娘娘所言是真是假?臣拼死进一言,皇上不可姑息养奸!”

朱允炆脸色遽变,急忙喝止她道:“还不给朕住口!”他示意殿前侍卫将叶逐月带走,对邹魏二人道:“后宫之事,你们不必过问了,都退下!”

我无法相信后宫岁月竟然将一个纯洁天真的少女打磨得这样冷酷无情,叶逐月对我的嫉恨竟然如此强烈,她当着这两个不要命的忠臣孝子的面说出真相,分明是故意要置我于死地。

燕王逼近金陵,朱允炆皇位即将不保,在这样的非常时期,朝臣们不知道江山易主后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命运,精神都极度紧张。对燕王极为仇恨者,一定会劝朱允炆除掉我;那些还存着美好的希望、决不放过一点点可以取胜的契机者,会乘机要挟燕王。

刚才我情急之下确实说出了不该说的话,无论叶逐月的话是真是假,他们宁可相信她的话是真的。

邹魏二人见朱允炆变色,不敢再言,躬身退下。

朱允炆目送我上了软舆,说道:“你回去吧,只要有我在,一定保护你平安无事。”

夜幕降临时,我独自一人在朝云殿宫院中散步,心绪纷乱无比。

朝云殿虽然安静,却并不是世外桃源,也不是一个适合生活的地方。但是产期临近,我身体越来越沉重,又怎么逃得出去?

突然之间,一个红色身影纵越宫墙,稳稳站立在我面前,正是纪纲。

我惊喜不已,看向他道:“是你!”他总是在我最孤单、最无助的时刻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我身旁,这样的朋友,当然是最值得信任的朋友。

纪纲说:“郡主恐怕会有危险了,齐泰、蒋献听说你的事情,暗中计划撺掇皇上以你为人质与燕王议和。如果燕王不肯议和,执意攻取金陵,届时皇上一定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我必须马上带你走。”

我低头看着自己蓬松的衣裙,犹豫着道:“我这样子,你怎么带我出宫?”

他向殿中看了一眼,说道:“郡主不要怕,锦衣卫多数都是我的人,我想带你出宫并不困难。”

烽火连天,金陵城内外兵荒马乱,一片狼籍,他能带我去哪里呢?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顿了一下说道:“我送你去龙潭,现在只有燕王殿下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只有他能够保护你和孩子。”

我尚未来得及拒绝他,就失去了知觉。

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座营帐内的木架床上,帐中陈设简洁,桌案上搁置着笔墨纸砚等物,还有一叠厚厚的宣纸,似乎是未完成的画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熟悉的青草气息,衣架上挂着几件白色和淡紫色的外衣,我顿时明白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

纪纲明明知道我决不愿意见到燕王,还是将我带到了他身边,他担心我会拒绝他的计划,所以迷昏了我,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还冒着重重危险救我出宫,我对他依然很感激,只是我还不知道,我该如何面对那个让我爱过恨过的男人。

燕王并不在营帐中,长时间昏睡让我觉得腿脚略微发麻,勉强支撑起身,在营帐中轻轻走动。

接近桌案时,无意瞥见了那些画卷。

第一幅,画的是一身简洁白衣、神情纯真娇美的少女,在月下小桥畔吹奏箫管;

第二幅,画中身着淡紫花朵绸衣的女子,推窗遥望风雪夜归人,清澈的大眼中带着惊喜与期盼;

第三幅,一名身着喜服的美丽俏新娘自花轿中探出头来,偷偷向外张望;

第四幅,碧水长空下,那少女独自立于小舟头,伤心怅望天际江流;

……

一幅幅画面都是我和燕王从前经历的记载,我的手不由自主翻到最后一幅,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扶住桌沿才没有摔倒,因为这最后一幅画像上的女子,却并不是唐蕊,而是一个我做梦都意想不到的人。

是我,真正的我,真正的林希!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一个未来世界的人,怎么会在六百年前燕王的笔下出现?

我再仔细注目,发觉那画中少女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身着宫女服饰,神情生动活泼,画像旁还有一首拟古体赋诗:“青青江蓠草,熠熠生何侧?皎皎彼姝女,婀娜当轩织。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颜色。良人游不归,偏栖独支翼。空房来悲风,中夜起叹息!”

原来是青青,原来燕王最爱的女子竟然和二十一世纪W城的林希长得一般模样。

“青青江蓠草,熠熠生何侧?”暗指青青是他最亲近的人;“皎皎彼姝女,婀娜当轩织。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颜色”可见在他眼中青青的美丽;“独支翼”、“来悲风”、“起叹息”,都是形容他失去青青后孤单落寞的心情。

我想起另一个时空里的快乐记忆,抚摸着画像中青青的脸,眼泪如断线之珠,滴滴落在轻纱衣袖上,心中想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忘了吧,都忘了吧!”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转身回眸, 来人一身白衣如雪,紫眸中神色复杂,向我看过来。

我将内心对他的痛恨全部化为怒视。东昌郊外那天夜晚,我卸下了假面和伪装,在他怀中呼唤着顾翌凡,承认了自己就是林希、就是唐蕊,他对我使用的卑鄙手段,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如果眼光可以杀人,他在我的注视下,此时已经死了无数次。

两人对视良久,他终于轻轻问道:“这孩子……是我们的?”

我知道他所怀疑的人是朱允炆,宫中潜藏着他的耳目,关于我的种种流言传说,他想必早已知晓。我身上层层叠叠的粉绿纱裙遮掩着体态,他看不出我腹中胎儿的月份,也无法断定孩子的父亲是谁,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我转头不看他,沉默不语。

他走近我一步,用手轻轻触碰我的发丝,说道:“蕊蕊,你瘦了这么多,怀孩子一定很辛苦吧?”

我依然保持沉默。

一人提着药箱进帐而来,叩首道:“臣戴思恭参见王爷。”

他注视着我,说道:“你过来看看夫人的脉象如何,孩子多大了,是否安好。”

我顿时怔住,燕王居然请医师来号我的脉,判断我腹中胎儿的月份,以此确定是否与他有所关联。

戴思恭靠近我时,我将双手抱在胸前,不肯让他号脉。

燕王的紫眸中立刻闪过一丝笑影,轻轻捉住我一只手道:“戴思恭,看看是不是有七个月了?”

戴思恭小心谨慎诊视了片刻,说道:“夫人有妊之时是去年冬至时分,今年闰三月,到如今恰好是七个半月,胎儿已成人形,一切安好,恭喜王爷!”他的医术简直比现代的电子仪器还高明,燕王掳走我的前一天,正是冬至节。

燕王得到他的肯定答复,欣喜无限,对他说道:“你出去吧!本王已经明白了!”

戴思恭会意退出,一边说道:“只是夫人体质有些虚弱,臣去制些温补之药给夫人服用,以利安产。”

燕王坚定有力的双手紧紧拥抱着我,似乎想将我融化在怀中,说道:“小野猫,你不肯让他诊脉,分明是心虚,我早就知道,这孩子一定是我的!上天总算待我不薄,该回来的都回来了……你一定很辛苦,是我不该抛下你。如果我知道那天晚上会凑巧让你有孩子,即使你怨我恨我,我也会带着你一起回北平,不会让你们母子寄人篱下,受尽委屈。”

我惟恐伤到孩子,没有挣扎,伏在他宽阔结实的肩上默默想道:“你失去了太子之位,如今天下即将属于你;你失去了我们的孩子,如今又有了他;你失去了跳崖的唐蕊,如今用卑鄙的手段得到过元妍……你的确找回了许多东西,却有一样东西,惟有一样东西,如果失去了,永远都不可能再得到。”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本是心的距离。云蒙山凄凉的残荷秋叶,注定了我们缘分的终结。他和白吟雪在书房的那一幕,将我的一段柔肠、万种情思寸寸撕碎,从此灰飞烟灭,永远都不想回到他身边。

我一言不发,他静静拥着我很久,似乎想起我刚才看过的画卷,说道:“这些画都是我在军营中随手画的,我想你的时候就会……”

一名侍卫在帐外说道:“王爷,属下送参汤来。”

他淡淡应道:“拿进来,放下。”

那侍卫依言退出,他伸手接过参汤,用羹匙舀起一勺,尝试了一下温度,然后送到我唇边,微笑着说:“快到产期了,你还是这么弱,要多进补一点。”

为了保证自己的身体状况良好,我并没有拒绝,将一碗参汤喝下大半。

整整一夜,他寸步不离我身旁,尝试和我说话,我始终一言不发,既不吵也不闹,按时服用补汤,按时在营帐中安睡。

次日午时,他看着我合眸躺下,在我身边静静守候。天气炎热,胎儿渐大,我越来越觉得精神倦怠,他举手轻拂我垂落的发梢,温柔说道:“快到荷花盛开的时节了……你喜欢荷花,如果我们生下女儿,就叫她若菡好不好?”

我听见他提起荷花,想起了初到云蒙山的情形。

——他喜欢在清凉的夏夜秉烛看书,我沐浴更衣后,轻轻踮着脚尖走到他身后,人立刻就落入他怀里,被他轻轻放到竹榻上。他低头呼吸着我肩颈的香气,微笑着问:“今天沐浴加什么花瓣了?茉莉?晚香玉?”

我带着微笑摇头,他的两道剑眉簇了起来,凝神看着我,说:“猜不到了。”我叹气说:“可惜啊可惜,如果你猜到了,我可以嘉奖你的……”他看着我得意的模样,亲亲我的鼻尖,才说:“小傻瓜,是荷花瓣的香气……快告诉我,怎样嘉奖我?”

我被他磨蹭得痒痒,从竹榻上直起腰,对他娇嗔大叫:“坏棣棣!”他脸色认真严肃,说道:“不许叫坏棣棣,要叫好哥哥……”我故意含糊不清地说:“好叔叔……”看着他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开心得咯咯大笑。

——我轻轻点了点头,若菡是一个很美的名字,如果我能生下女孩,我希望她长得象荷花一样亭亭玉立。

他见我终于有了反应,轻轻抱住我,眸光闪烁,带着几分喜悦之意问:“孩子乖不乖?”

一名侍卫在帐外道:“禀王爷,曹国公李景隆奉圣旨前来求见。”

燕王神色顿敛,沉下脸道:“让他在中军帐侯着吧。”

我听见“李景隆”三字,心弦不由微微颤动,虽然他和朱浣宜相处融洽,十分恩爱,我依然觉得愧对他。

燕王紫眸幽深难测,握住我的手道:“和我一起去吧,我要让他们知道,你们母子如今就在我身边,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分开我们!”

中军帐外,燕军队列整齐,军容肃穆,李景隆带着数名随从,身着明朝一品官员服,向帐中行来。

进帐的瞬间他已经看见了我,脚步顿时停驻,定定看着我。半年不曾谋面,他变得沉稳了许多,气质儒雅谦逊,身上的傲气早已消失殆尽,我看到他蕴涵着复杂情绪的眼神,想起我们在济南大明湖畔的情景,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李景隆在燕王面前跪地行礼,说道:“臣参见燕王殿下。”

燕王不动声色,看着他道:“暑天炎热,有劳曹国公亲自前来,实在辛苦。朝廷早已削除了本王的王籍,曹国公如此大礼,本王受不起。”

李景隆十分谦恭,说道:“臣今日奉旨前来觐见殿下,传皇上口谕,从此恢复殿下王号,与殿下划江而治……”

燕王截断他的话,道:“父皇统一天下,诸王分封各有定数,本王起初并无不轨之意,他苦苦相逼,先将本王降为庶人,后又兴兵征讨,本王性命尚且堪虞,怎敢奢望‘划江而治’、与他平分天下!本王此来只为清除奸臣,只要他将奸臣交出,本王立刻罢兵。”

李景隆道:“殿下所言奸臣都私自逃离出京了,并无一人在金陵,皇上发出布告悬赏通缉,只要抓获,必定前来献给殿下。”

燕王冷冷道:“既然如此,多说无益,你请回吧。”

那些随从见燕王逐客,不敢多留,示意李景隆迅速离开。

李景隆注目燕王,突然说道:“如果殿下执意要决战皇城,臣就回去复旨意了。”随后大步走出营帐。

燕王看着他们的背影,对身旁侍立的朱能说道:“按计而行。”

朱能恭声答道:“属下遵命。”

我顿时心生疑惑,难道他们布下了局,李景隆才会象史载的那样做了叛徒?

晚间燕王和我在江畔漫步,正值六月初一,月细如钩,燕军营帐如星罗棋布,帐前火把的光芒在暗夜中轻轻晃动,一队队巡夜的兵士踏着整齐划一的步履走过营帐外围,身上的甲衣颤动,发出“嚓嚓”的细微声响。

江面乌黑一片,暗夜中看不见水流的方向,柔润的夜风吹过。他伸手抚摸着我发间垂落的粉紫色飘带,带着些许激动,说道:“明天我要进皇城了。”

我的掌心一片冰凉。六月初二是燕军攻破金陵的日子,朱允炆的建文时代很快就要过去。就在这一天,李景隆与谷王开启了金川门,迎接燕王入城。

耳边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向我们疾驰而来,燕王立刻抬起头,警觉的眼神扫向来人,月光映射出一个亭亭的女子倩影,她策马扬鞭而来,身上穿着白色衣裙,曼妙的身材和飘扬的发丝让人不禁心动神往。

虽然她面上蒙着一块洁白如雪的丝帕,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我永远无法忘记那白色的身影。白色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的混合,却骗过了世人的眼睛,让人们都以为它纯洁无瑕,她身上的白色在我眼中幻化成浓墨重彩的五颜六色,凌乱得一塌糊涂。

我见到她后的第一反应,是用双手护住自己,燕王迅速抱起我掠出一丈开外,与她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松松环绕住我纤细的手腕,他没有用力压迫我,但是让我一步无法离开。

白吟雪在离我们两丈远处下马,站住了脚步。

燕王脸色略变,冷冷说道:“你来这里干什么?宫中谁在照顾高爔?我早已说过,你若是觉得燕王宫狭小,浪费了你的神通广大,你随时可以离开,离开之后就再不必回来了。”

白吟雪的眼神中透出几分凄楚,隐约可见泪光,说道:“王爷,爔儿……三天之前就……当年王爷告诫我不得踏出燕王宫一步,我从不敢违背王爷之命,一直尽心照顾孩子,与锦衣卫并无瓜葛,如今爔儿走了,我不想再拖累王爷了,来见王爷最后一面,别无他意。”

燕王身躯微微一震,略有动容,说道:“怎么会到如此地步?太医都无能为力吗?”

她低头啜泣,说道:“王爷离开北平后爔儿就开始病重了,不肯好好吃奶……前些天滴水不进,我们都尽力了……”她抬头看我一眼,幽幽道:“看来王爷不久又要喜获麟儿了,我应该恭喜王爷才是。”

燕王见她眸光转向我的身上,立刻警觉道:“吟雪,事到如今,你如果还有别的念头,我决不会再心软。无论你今天为谁而来,趁早收起你那些心思,昔日我对你承诺过永远不伤害你,但是有些事决不会有第二次。”

我全身的血液几乎凝结,原来当年他们定情之时,燕王对她有过“承诺”——永远都不伤害她,即使她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燕王也不能杀她。

那么,他对我的“承诺”呢?保护我一生一世的“承诺”呢?

白吟雪凝视着燕王,凄然道:“王爷好狠心,我真的不该生下爔儿!”

燕王面容沉静,说道:“难道我对你们母子还不够宽容吗?”

她怔怔看了燕王片刻,忽然笑道:“王爷既然一直在怀疑他的血统,为什么现在还不杀了他?是不忍?还是不敢?那天晚上的事情,王爷记不清了……”

燕王剑眉含怒,握紧我的手,说道:“你不要在蕊蕊面前提这件事!”

白吟雪似乎明白了什么,对我说道:“你不是朝鲜的元妍吗?原来你并没有死。”

我隐忍多时,咬紧了下唇,明明白白说道:“我是没死!你很失望对不对?你精心策划了那么久,害死了我的孩子,究竟是为什么?”

她静静看着我,突然举手取下面上的绢帕,自袖中取出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剑。

燕王紫眸中射出了怒焰,逼视着她,护住我道:“你想干什么?不要逼我对你出手!”

我被她此时的模样吓了一跳,她的容貌依然无可挑剔,较之几年前更见成熟,别有一种风韵之美,脸上却呈现一种惨淡的青色。我起初以为那青色是月光照射导致的效果,看了看燕王,他经历了数年岁月沧桑和三年艰苦卓绝的战斗,风雨让他的肤色稍黑了些,面容的明月光华并没有因此减色,看上去似乎不到三十岁,他和白吟雪不同,是健康的感觉,当然更没有发青。

她嘴角漾起一丝微笑,态度温雅矜持,语气温柔,说道:“王爷很多年都没有这样认真看过我了。”

这句话说完,我们眼前一道白光闪烁,白吟雪经将那柄短剑刺入了自己胸口。

燕王用手遮住我的眼睛,一面对她说道:“吟雪,过去的事情我早就不再计较了,你这又是何苦?”

白吟雪的声音还很清晰,对我说道:“我有几句话想告诉唐妹妹。”

我移开燕王的手,向前一步道:“你说吧,我哥哥究竟在哪里?你是怎么害死他的?”

白吟雪抬起头,冷静说道:“他跌下山崖了,就在你当年跳下去的地方。我本来想给他留下血脉,却没想到他那毒蜘蛛会反噬我。爔儿还没有出生就沾染了蜘蛛毒,我尝试过很多种法子,都解不了毒。”

我怔怔立在当地,原来这就是真相,朱高爔果然并不是燕王的亲骨肉,唐茹错爱上了白吟雪,死在她手中,随身的毒蜘蛛替自己的主人复仇,却又间接害死了唐茹的亲生儿子,唐茹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死在最爱的人手中,更想不到自己的毒蜘蛛会毁灭一个新的生命。

燕王听见她的话,神色毫无变化,说道:“这些我早已知道了。”

白吟雪脸上漾起一丝微笑,道:“王爷应该明白,我心中从没有爱过别人……也没办法不恨你心爱的人,如果没有她,我们之间不会是今天这样。”

燕王淡然道:“如果没有她,我今生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是真爱。”

我听见他在白吟雪之前这样肆无忌惮地表白对我的爱意,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当初在断崖上,如果他能够这样坚决维护我,我们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白吟雪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恨她……我为了抑制体内蜘蛛毒,一直在服食各种毒药,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迟早都是一死。王爷即将如愿君临天下,爔儿不在了,我没有什么牵挂,只希望王爷不要恨我。”

这是白吟雪说的最后一句话。

燕王走近她身边,俯身拾起那块绢帕,放入她的衣袖中,说道:“吟雪,人生不过如一场梦,我不恨你,你安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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